下面講禪宗的參禪方法——無門關,它淵源於我現在所住的趙縣柏林禪寺。唐朝末年,有一位大禪師在我們寺院住,通常人們稱他趙州禪師。趙州禪師法號從諗,山東人,很小就出家,很年輕的時候就開悟了。他80歲以前,到處參訪善知識,尋師訪道,80歲以後才在柏林寺住,120歲去世。他的禪法對中國禪宗,乃至對傳到日本、韓國、歐美的禪,都有深遠的影響。無門關這種參禪方法,到現在仍然有強大的生命力,在歐美、日本、韓國,學禪的人都從無門關入手。
無門關來自於一個公案。有一位修行人問趙州禪師:狗子有沒有佛性?佛經裡講一切眾生都有佛性,這個人當然是明知故問。修禪的人問問題,都不是隨便問的。趙州禪師的回答是:無!這個回答與佛教的常識是完全相反的。所以趙州禪師說的「無」,並不是有無的無,他的心已經超越了對待——有無、是非、來去、一多、美丑、生死,超越所有的對立之後,就是絕對的禪心,就是佛性。所以趙州禪師說的這個「無」字,等於是把他自己的心掏出來了,和盤托出。
後來的禪者,就在趙州禪師的「無」字上用功。他們想:一切眾生都有佛性,趙州禪師為什麼說「無」呢?為什麼?當我們把所有的妄念、所有佛經裡關於佛性的理論知識全部拋開,將所有的力量專注在這個「無」字上的時候,人的心就會死掉。大死一番,然後才能大活。最早提倡無門關的,是宋朝的大慧宗杲禪師,之後又有一位無門慧開禪師,他寫了一本書就叫《無門關》。這本書的第一則語錄就是講的這個公案,並由此形成參無門關的修行方法。
大家看——趙州和尚因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云:「無。」然後,無門慧開禪師就發表他對這個公案的看法,說:「參禪須透祖師關,妙悟要窮心路絕。」這個透,不是在大腦中理解,而是要在心裡透過祖師關。什麼是祖師關?就是祖師在種種公案語錄裡面,和盤托出的禪心,在一問一答之間吐露的心地光明。我們能透過祖師關,就意味著我們和禪師的心地光明接上了。祖師的言語問答,往往和佛經裡的說法不一樣。什麼是佛啊?磚頭。什麼是達磨祖師的禪法?庭前柏樹。這樣回答還算是比較平實的,還有其他更奇特的回答。你問他什麼是佛?吼你一聲,或者當頭一棒,就是他的回答。參禪,必須要能夠從祖師的問答言語中透過去才行。
「妙悟要窮心路絕」,真正的妙悟,必須要把意識之流,把我們有生以來乃至生生世世走慣了的心路,在這裡斷掉,就像飛機起飛一樣。我們騎自行車永遠飛不起來,坐在火車上飛不起來。我們要飛起來,必須要放棄這些方法。我們用心路去推測、判斷、思維、歸納、總結,我們不可能真的增加什麼。現在人類的知識大爆炸,並沒有給人的心靈上增加什麼。相反,在心路絕的地方,我們才會有新的發現。
無門慧開還說:「祖關不透,心路不絕,盡是依草附木精靈。」所謂依草附木的意思是說,你的心不是獨立的,你總是依賴於種種的意識形態、觀念、概念、思維、結論。
「且道如何是祖師關?」祖師關是什麼呢?無門禪師說,趙州禪師回答的「無」字,就是我們要過的祖師關,它是一個「無門關」。如果你的心能夠透過這個無門關,就可以和趙州禪師的心接上。趙州禪師超越了有無、是非、來去、時空、一多、你我、美丑等所有的二邊對立,如果你也能開發出這個絕待之心,那你就能親見趙州,也就親自見到了佛。佛在哪裡?我們不能僅僅根據佛的形象來找佛,要見佛,就要見佛的心。親見佛心,就與佛平等,「便可與歷代祖師把手共行,眉毛廝結」,透過了無門關,歷代祖師都跟你是朋友,是一家人、親兄弟,所聞所見都是一個樣;眉毛廝結,頭與頭碰在一起。「同一眼見,同一耳聞,豈不慶快!」
怎樣才能透過無門關呢?參「無」的方法,是要「將三百六十骨節,八萬四千毫竅,通身起個疑團,參個無字,晝夜提撕」,以整個的身心全力以赴,一天到晚在心裡參這個「無」。佛經上講一切眾生都有佛性,趙州和尚為什麼說無呢?「莫作虛無會」,你不要把「無」當成是沒有,什麼都沒有就是「無」,錯啦;「莫作有無會」,不要落在兩邊。
「如吞了個熱鐵丸相似」,他打比喻,在參「無」的時候,有個熱鐵丸吞到肚子裡面,吐又吐不出來,進不得,退不得,山窮水盡,絞盡腦汁,所有的路都試過了,都不靈驗,找不到答案,非常苦悶。在這個時候,我們後天熏習的各種見解、惡知惡覺,就會被這一個「無」打發掉,歇下來。
「久久純熟,自然內外打成一片,如啞子得夢,只許自知。」啞巴做了一個夢,說不出來。「驀然打發」,忽然有個外緣,像香嚴智閑禪師,有瓦片打到竹子上面,發出清脆的聲音,通過這樣的外緣,疑團破了。
「驚天動地,如奪得關將軍大刀入手,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這個殺不是殺生的殺,這個殺是說,噢,明白了佛祖的心,明白了佛祖講的話,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障礙自己,不再執著了。
「於生死岸頭,得大自在;向六道四生中,遊戲三昧。」佛教講生命有很多層次,有解脫自在的聖人,也有在六道中輪迴的凡夫。開悟的人,他同樣生活在凡夫的境界裡面。那麼他在這裡做什麼呢?玩。這個玩不是我們理解的貪玩的玩,而是說,他在做種種事業幫助眾生的時候,不會覺得累,不會覺得有什麼,做了很多,好像沒做,鬧著玩,所以叫遊戲三昧。好的時候玩,壞的時候也玩,活著的時候玩,死的時候同樣是玩。
禪師在死的時候玩,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死的時候怎麼玩呢?臨濟禪師住河北正定的時候,寺院裡有一位普化禪師,這個人成天瘋瘋癲癲的,在街上來來往往,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有一天他突然跟別人講:哎!給我做一條大褂。有人就做了大褂送給他。他說不對,不是這個大褂。臨濟禪師是一個得道高僧,他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跟寺院管事的說:那個普化要死了,給他做口棺材。
棺材做好了,普化就扛著棺材天天在街上跑,說現在我要死了,快來看,看我怎麼死。他先跑到正定縣城的東門,大家聽說高僧要坐化了,都過來圍觀。他說哎呀,今天時間不對,明天再說。第二天他跑到南門,又找了一個藉口,說明天再說吧。第三天跑到西門,還是有很多人跟著,他又找藉口說不行。最後大家說這肯定是開玩笑了,他是在騙我們。
到了第四天,他到北門就沒有人跟著了,因為他這個「狼來了」說了好幾遍,人家知道他撒謊。到第四天沒有人跟著的時候,他自己跳到棺材裡,拿著釘子錘子,然後交給過路的人,讓過路的人把棺材釘上。過路的人也奇怪,竟然按他的吩咐,把棺材釘上了。釘上以後,趕緊回到臨濟寺報告:方丈啊,你們這兒的普化禪師在棺材裡坐化了。大家呼啦一下子全過來了,最後把棺材撬開,裡面什麼都沒有,但是聽到天空中隱隱約約有吹簫的聲音漸漸遠去。這就是玩死。
有一位禪師叫鄧隱峰,去世前問身邊的弟子:過去的高僧都怎麼死呢?弟子回答說:有的坐著死,有的躺著死,還有的站著死。他說你們有沒有見到過倒立著死的?沒有。他說看我的,倒立而化。倒立去世以後衣服還是順著身體貼著,不垂下來。別人推他也推不動。後來他的妹妹,也是出家人,過來說:哎呀老兄,你活著的時候很調皮,死的時候也要跟我們開玩笑。推了一下,倒下了。現在五台山北台還有個白塔,那就是鄧隱峰的舍利塔,這個故事就是在那裡發生的。這叫遊戲三昧。當然不僅僅說死的時候玩,活著的時候也玩,幫助眾生,做很多利益眾生的事。
下面說:「且作麼生提撕?」提撕,就是在心裡不斷地舉起這個「無」字。「盡平生氣力,舉個無字,毫不間斷。好似法燭,一點便著。」在生活中,我們在「無」上起疑情,念念不間斷,行住坐臥,白天黑夜,全力以赴。打一個比喻,一個萬丈懸崖,你吊在一棵樹上,你敢鬆手嗎?鬆手就摔死。所以把生命所有的一切,都專注在「無」上,吊在「無」這個字上,其他的全放下,只有這個地方不放下,那麼就有機會。這個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當然,在那種心態下也不會動念去求,自然一定會有一個外在的因緣,聽到一個聲音,看到一個什麼——噢!明白啦!明白了趙州,看到了他的心;明白了「無」,也明白了所有的佛祖。就是這麼一個方法。
這個方法,可以盤腿靜坐參,可以走路參,也可以躺著參,都可以。它在宋朝以後非常流行,很多修禪的人就是參「無」字開悟的。這個「無」不是沒有。這個「無」我們用語言、思量沒辦法透過。怎麼辦呢?只有用心直接去透、去跟它搏鬥。
大慧宗杲禪師關於怎麼參「無」,有很多開示。他說:在參「無」的時候,「不得作有無會,不得作道理會」,不能在心裡去找一個道理,這些我們都太習慣了,一向以來都在這裡面,我們還是我們,沒有變化。現在我們要脫胎換骨,要換一個人,換一個心,所以平時習慣的有無、道理,都不要。
「不得向意根下思量卜度」,意根就是意識,不要去尋找某種特殊的感覺。
「不得向揚眉瞬目處挆根」,揚眉,揚起眉毛;瞬目,轉動眼珠。有的祖師在接引學人的時候,有時候會舉一個手指,或者豎起拂子,來表示禪的境界。你也不要在這些行為動作中找答案。
「不得向語路上作活計,不得在無事甲裡……」你也不能坐在那裡空空無無,什麼都沒有。
「但向十二時中、四威儀內」,在一天十二個時辰行住坐臥四威儀當中,「時時提撕,時時舉覺: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不離日用。試如此做工(功)夫看。」這樣做功夫看看。這是大慧禪師給他的一位在家弟子的信裡開示的,適合在家人修。「月十日,便自見得也。」一個月的工夫,你就會有體會。
這個方法,實際上是要借這個「無」字,截斷我們的妄想之流。你平時習慣的路已經被堵塞掉了,沒路可走了,所以要把平時習慣的思考、引證、觀點、見解、積累的知識全部放下。這一點現代的人特別難以理解。我曾經接待過一位德國的天主教神父,他現在也學禪,他教人家參禪,就教人們參「無」。他在柏林寺跟我們交流的時候,我說你們在歐洲傳禪有什麼體會?他說現在的人們很難理解、很難接受。對於所習慣的思維、念頭之外還有什麼,他很難理解。那樣人不就死了嗎?不就無路可走了嗎?我前面所講的大死一番,就是指的這個。
在這個時候,我們用什麼東西透過「無」呢?用心。沒有任何別的工具了。祖師講,平時所知道的道理、佛經上的話、老師教的訣竅,全部放下,直接用心去碰、去接觸。所以那是一場肉搏戰,可能你會覺得很苦悶,很枯燥,找不到路。呃!正好,這才是對的,一定要堅持。就在這個時候堅持一步,就會有突破。即使沒有突破,心地上也會有開發、有進展。
在這裡我想說明一點,我們現在學禪,不要念念把開悟當一回事,這樣的念頭會成為開悟的障礙。只要你去做,就會有收穫,開悟不開悟,讓它自己去。只要你做,就會有進步,你的心地會越來越亮。我個人覺得,無門關的方法,是我們入禪的方便之門,是我們進入禪的堂奧的入手處。我也覺得,無門關不僅僅是入禪的方便之門,也是一切正常健康的人類宗教獲得神秘體驗的入門處,是真正獲得宗教體驗的下手處。為什麼?一切真正的宗教體驗,都是超越對待的。只有在我們平時的心路歇下來的地方,真正的宗教體驗才會產生。
那些對立分別、那些我們抓住不放的地方,一定要在這個地方往前跳一步。用禪宗的話來講,就是「懸崖撒手」,在懸崖邊上往前跨一步。我們說往前我會摔死啊!跳過去,死不了。跳過去就是一個新生命的誕生。超越有無、是非、美丑,超越一切意識形態,讓我們的心從意識形態、思想情緒、知識見解裡解脫出來,這是我們進入真正的宗教體驗的入門之處。如果不經過這裡,我們得到的永遠都只是知識——關於宗教的知識,關於修行的知識,心裡沒有體驗。這是我向大家介紹的禪法「無門關」。你們如果有機會到柏林寺去,可以在我們的禪堂裡體會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