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來禪師的《參禪警語》,言簡意賅,言無虛發,對如何參禪、做功夫,作了簡明而中肯的開示,堪稱學道者「參禪指南」。現摘其大要如次,供讀者參考——
O學者先發破生死之心,要觀破世界身心,皆為假緣無實。
O要疑生從何來,死向何去。
O死之一字貼在額上,如一身全死去。
O不得耽著靜境。
O不得循人情。
O全身一個疑團,不見天,不見地,不見山,不見水,一切可亡。
O工夫不怕不得活,怕不得死,要疑情成一團而大死著。
O舉起話頭時,如貓之捕鼠,無一毫別念。
O不可在古人公案上卜度,妄加解釋。
O自心是佛名正信,心外取法名邪信,究明自心,親履實踐,至不疑之地。
O若真話頭現前時,履冰不寒,蹈火不熱,不為境轉,打成一片也。
O尋文逐句,記言記語,害工夫,工夫要心行處絕。
O工夫怕比量,將心湊泊,與道相遠。
O工夫在切之一字。
O用心真切,則不思善,不思惡,無昏沈,不掉舉。
O思維莫作詩偈文賦,與參禪相迷。
O工夫忌落空。
O勿將心待語,時節因緣必大悟。
O無可用心處,到萬仞懸崖之處,有轉身之分。
O工夫不得有伶俐心,如盲如聾,如撞著銀山鐵壁。
O工夫要知非,知非是出死之要路。
O工夫雖得輕安,或有省發,不可以為悟。
O不可作道理之會,不可作無事之會,不可作擊石火閃電光之會。
O遏捺妄心不起,莫守澄湛之地。
O莫以觀一切法空為禪。
O莫認無形無相之一物。
O莫認自己一靈之真性為眼見耳聞。
O莫以苦行為解脫。
O莫以燒身燃臂禮佛求懺為功課。
O莫散淡去、活潑去,逢人則歌舞歡樂,吟詠笑談,或橫行街市,以為了事。
O見與法身之理相應,見盡大地光皎皎地,不可坐住著。
O與法身之理相應,莫休歇去、沉寂去。
O與法身之理相應,莫認眼前隱隱有一物。
O與法身之理相應,見光,見華,見種種異相,莫作聖解。
O與法身之理相應,四大輕安,正偏道交,莫以作究竟。
附:《博山參禪警語》錄要 聖嚴識
博山無異元來(西紀一五七五——一六三O),又號大艤,是明末中國的一位禪宗大師,他十六歲聽《法華經》,接著便到五台山出家,先學天台三觀,經五年受比丘戒。當時無明慧經,倡曹洞法門於峨峯、及寶方、無異元來即在慧經的印可而得法。他的禪法,傅自曹洞宗,從他的《警語》看來,用工夫的方法卻與臨濟宗的看話禪無別。在明末四大師之中的蕅益智旭,也最敬服無異元來,可知這位禪師是當時非常傑出的高僧,而且講究鍛煉參禪者的方法。雖然他是禪師,卻是主張宗門與教下相通之說的人,故他著有一卷。他的《參禪警語》專門為指點學者而說。與戒顯禪師的《鍛煉說》站在長老自身的立場而言者,恰成對比。
一 初心參禪者須知
(1)做工夫最初要發個破生死心,堅硬看破世界身心,悉是假緣,無實主宰。若不發明本具底大理,則生死心不破。生死心既不破,無常殺鬼,念念不停,卻如何排遣?將此一念作個敲門瓦子,如坐在烈火焰中求出相似。亂行一步不得,停止一步不得,別生一念不得,望別人救不得。當恁麽時,只須顧猛火,不顧身命,不望人救,不生別念,不肯暫止,往前直奔。奔得出,是好手。
(2)做工夫貴在起疑情。何謂疑情,如生不知何來,不得不疑來處。死不知何去,不得不疑去處。生死關竅不破,則疑情頓發,結在眉睫上,放亦放不下,趕亦趕不去。忽朝撲破疑團,生死二字是甚麽閑傢具惡!古德云:「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
(3)做工夫最怕耽著靜境,使人困於枯寂,不覺不知。動境人厭,靜境多不生厭。良以行人一向處乎喧鬧之場,一與靜境相應,如食飴食蜜,如人倦久喜睡,安得自知耶?(中略)吾人或處於靜境,只要發明衣線下一段大事,不知在靜境始得,於大事求其靜相了不可得,斯為得也。
(4)做工夫人抬頭不見天,低頭不見地。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行不知行,坐不知坐。千人萬人之中不見有一人。通身內外,只是一個疑團。可謂攪渾世界,疑團不破誓不休心。此為工夫要緊。
(5)做工夫不怕死不得活,只怕活不得死。果與疑情廝結在一處,動境不待遣而自遣,妄心不待淨而逢淨。六根門頭,自然虛豁地,點著即到,呼著即應,何愁不活耶?
(6)工夫做得上,如挑千斤擔子。如覓要緊的失物相似,若覓不著誓不休心。其中但不可生執、生著、生計。執成病、著成魔、計成外,果得一心一意,如覓答物相似,則三種泮然沒交涉,所謂生心動念,即乖法體矣。
(7)做工夫舉起話頭時,要歷歷明明,如貓捕鼠相似。古所謂不斬黎奴誓不休。不然則坐在鬼窟裡,昏昏沈沈過了一生,有何所益。
貓捕鼠,睜開兩眼,四腳撐撐,只要拿鼠到口始得。縱有雞犬在傍,亦不暇顧。參禪者亦復如是,只是憤然要明此理,縱八境交錯於前,亦不暇顧。才有別念,非但鼠、兼走卻貓兒。
(8)做工夫不可在古人以案上卜度,妄加解釋。縱一一頌略得過,與自己沒交涉。殊不知古人一語一言,如大火聚,近之不得,觸之不得,何況坐臥其耶,更於其間分大分小,論上論下,不喪身失命者幾希!
(9)信者器,不信者非器。諸行人欲入斯宗乘者,悉從信而入。信之一字,有淺有深,有邪有正,不可不辨。淺者,凡入法門,誰云不信,但信法門,非信自心。深者,諸大乘菩薩,尚不具信,……如雲即心即佛,誰云不信,及乎問汝是佛耶?則支吾排遣,承當不下。
自心即佛名正信。心外取法名邪信。即佛要究明自心,親履實踐,到不疑之地,始名正信。如顢頇儱侗,猜三枚相似,但云心即佛,實不識自心,名邪信。
(10)做工夫不得沾著世法。佛法中尚沾著一點也不得,何況世法耶?若真正話頭現前,履冰不見寒,蹈火不見熱,荊棘林中橫身直過不見有罣礙。始可在世法中橫行直撞。不然,盡被境緣轉將去,欲得工夫成一片,驢年也未夢見在。
(11)黃檗禪師云:「塵勞回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不是一翻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此語最親切,若將此偈時時警策,工夫自然做得上。
(12)做工夫最要緊是個「切」字,「切」字最有力。不切則懈怠,為懈怠生則放逸縱意,靡所不至。若用心真切,放逸懈怠何由得生?(中略)切之一字,豈但離過,當下超善、惡、無記三性。
(13)做工夫最怕思惟做偈、做詩、做文賦等。
(14)做工夫不是將心待悟,(中略)只須逼拶令悟。(中略)因緣會合時,貴在話頭真切,逼拶令悟,非待悟耶。又悟時如披雲見天,而廓落無依,天旋地轉,又是一翻境界。
(15)做工夫要緊、要綿密、要融豁
何謂緊?人命在呼吸,大事未明,一口氣不來,前路茫茫,未知何往,不得不緊。
何謂綿密?眉毛與虛空廝結,針箚不入,水灑不濕,不容有毫釐間隙,若有毫釐間隙,則魔境乘隙而入。
何謂融豁?世界闊一丈,則古鏡闊一丈,古鏡闊一丈,則火爐闊一丈,決不拘執住在一處,捉定死蛇頭,亦不系墜在兩頭。漭漭蕩蕩。古德云:「圓同太虛,無欠無餘。」真到融豁處,則內不見有身心,外不見有世界,始得個入頭。
(16)做工夫著不得一絲毫別念,行住坐臥,單單隻提起本參話頭,發起疑情,憤然要討個下落。若有絲毫別念,古所謂雜毒入心,豈但傷身命,此傷乎慧命,學者不可不慎。
餘雲別念,非但世間法,除究心之外,佛法中一切好事,悉名別念。又豈但佛法中事,於心體上取之捨之,執之化之,悉別念矣。
(17)做工夫,人多雲做不上,即此「做不上」便做去。如人不識路便好尋路,不可雲尋不著路便休耶(中略)。古德云:「無門解脫之門,無意道入之意。」貴在體悉個人入處。
(18)做工夫最怕的一個伶俐心,伶俐心為之藥忌,犯著些毫,雖真藥現前,不能救耳。若真是個參禪漢,眼如盲、耳如聾、心念才起時,如撞著銀山鐵壁相似。如此則工夫始得相應耳。
(19)做工夫不怕錯,只怕不知非。縱在行在錯處,若肯一念知非,便是成佛作祖底基本、出生死底要路、破魔綱底利器也。釋迦大師於外道法,一一證過,只是不坐在窠臼裡,將「知非便捨」四個字,從凡夫直到大聖地位。
(20)做工夫不可避喧向寂,瞑目合眼,坐在鬼窟裡作活計。古所謂黑山下坐、死水浸濟,得甚麽邊事?只須在境緣上做得去,始是得力處。一句話頭頓在眉睫上,行裡、坐裡、著衣吃飯裡、迎賓待客裡,只要明這一句話頭落處,一朝洗面時摸著鼻孔,原來太近,便得個省力。
(21)做工夫最怕認識神為佛事。或揚眉瞬目,搖頭轉腦,將謂有多少奇特。若把誤用神當事,做外道奴也不得。做工夫正要心行處滅,切不可將心湊泊,思惟問答機緣等。(中略)若大理徹時,一一三昧,從自心中流出,思惟造作何啻霄壤也。
(22)做工夫只在一則公案上用心,不可一切公案上作解會,縱能解得,終是解非悟耶。《法華經》云:「是法非思量分別之所能到。」《圓覺經》云:「勸惟心,測度如來圓覺境界,如將螢火熱須彌山,終不能得。」洞山云:「擬將心意學玄宗,大似西行卻向東。」大凡穿鑿公案者,須皮下有血,識慚愧始得。
(23)做工夫提起話頭,只是知疑情打不破,畢竟無第二念。(中略)道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也。工夫不可須臾間斷,可間斷非工夫也。真正參究人,如火燒眉毛上,又如救頭然,何暇為他事動念耶?古德云:「如一人與萬人敵,覿面那容眨眼。」看此語做工夫最要,不可不知。
(24)做工夫自己打未徹,只可辦自己事,不可教人。如人未到京城,便為他人說京城中事,非但瞞人,亦自瞞耳。
(25)工夫或得輕安,或有省發,不可便為悟也。
博山當時看船子和尚「沒蹤跡」句,一日因閱《傅閱》,見趙州囑僧云:「三千里外逢人始得」,不覺打失布袋,如放下千斤擔子,自謂大悟。逮見賓方,如方木逗圓孔,始具慚愧。若悟後不見大善知識,縱得安逸,終是未了。
賓方勉餘偈云:「空拶空兮功莫大,有追有也德猶微。謗他迦葉安生理,得便宜。」此是百尺竿頭進步句,衲僧輩不可不審。餘嘗謂學者云:「我得寶方不肯兩個字,受肜不盡。」
(26)做工夫不得作道理會,但硬硬參去,始發得起疑情。若作道理會,只是乾爆爆底,豈但打不徹自己事,連疑情亦發不起。
(27)做工夫不可作無事會,但憤然要明此理。若作無事會,一生只是個無事人,衣線下一件大事,終是不了。如人覓失物相似,若覓者始了,若覓不著,便置在無事甲裡。無有覓意,縱然失物現前亦當面錯過,蓋無覓物意耳。
(28)做工夫不可作擊石火電光會。若光影門頭,瞥有瞥無,濟得甚事?要得親履實踐,親見一回始得。若真真得意,如青天白日之下,見親生父母相似。世間之事,更無過者。
(29)做工夫不和求人說破,若說破,終是別人底,與自己沒相干。如人間路到長安,但可指路,不可更問長安事。彼一一說明長安事,終是彼見底,非問路者親見。若不力行,便求人說破,亦復如是。
(30)做工夫不只是念公案,念來念去,有甚麽交涉?(略)
不但教不必念,不妨一一舉起話頭,如看「無」字,便就「無」字上起疑情。如看「佰樹子」起疑情。如看「一歸何處」,便就「一歸何處」起疑情。疑情發得起,盡十方世界,是一個疑團。不知是父母底身心,通身是個疑團。不知有十方世界,非內非外,滾成一團。只待彼如桶箍自爆。
(31)做工夫不可須臾失正念,若失了參究一念,必流入異端,忘忘不返。
如人靜坐,只喜澄澄湛湛,純清絕點,為佛事。此喚作失正念,墮在澄湛中。
或認定一個能講能譚能動能靜為佛事,此喚作失正念認識神。
或將妄心遏捺,令妄心不起為佛事,此喚作失正念。將妄心捺妄心,如石壓草。(略)
或觀想身心如虛空,不起念,如牆壁,此喚作失正念。玄沙云:「便擬凝心斂念,攝事歸空,即是落空亡外道魂不散底死人。」總而言之,皆失正念故。
二 疑情與生滅心
(1)疑情發不起,皆是滅心使然。若肯一念知非,全身放下,見善知識,求個入路則可。(略)
(2)做工夫疑情發不起,將情識妄想心遏捺令妄心不起,到無起處,則澄澄湛湛純清絕點。此識心根源,終不能破,於澄湛絕點處,都作個工夫理會,才遇人點著痛處,如水上捺葫蘆相似。此是生滅心,非禪也。
蓋為最初不肯參話頭、起疑情,縱遏捺得身心不起,如石壓草。若死得,識心成斷滅去,正是落空亡外道。若斷滅不去,逢境緣時,即引起識心。於澄湛絕點處,便作聖解,自謂得大悟門。縱則成狂,著則成魔。於世法中,狂妄無知,便起深孽,退人信心,障菩提道。
(3)做工夫疑情發不起,將身心器界,悉皆空去,空到無管帶處,無依倚處。不見有身心,不見有世界,非內非外,總是一空。謂空便是禪,謂空得去便是佛。行也是空,坐也是空,空也空去,行住坐臥如在虛空中行。此是生滅心,非禪也。
不著則成頑空,冥然無知。著則成魔,自謂大有悟門。
若真是個參禪漢,發起疑情,一句話頭,如倚天長劍,觸其鋒者,即喪身失命。
(4)做工夫疑情發不起。將身心看破,純是假緣,其中自有一物,往來、能動、能靜、無形、無相,於六根門頭,放光動地。散則遍周沙界,收則不立纖塵。向這裡一認認定,不肯起疑情,不肯參究,便謂了事人。此是生滅心,非禪也。
殊不知,生死心不破,將此等為快意,正是弄識神。一朝眼光落地,便作不得主,隨識神牽引去,隨業受報去。(略)
以此觀之,參禪全要見人,若自作主宰,總用不著。
(5)做工夫疑情不起,於境緣上生厭離,喜到寂靜無人處坐去,便覺得力,便覺有意思。才遇著有些動處,心即不喜。此是生滅心,非禪也。
坐久則與靜境相應,冥然無知,絕對絕待,縱得禪定,凝心不動,與諸小乘何所異也。
稍遇境緣則不自在,聞聲見色,則生怕怖,由怕怖故,則魔得其便。由魔力故,行諸不善,一生修行,都無所益。皆是最初不善用心,不善起疑情,不肯見人,不肯信人,於靜謐處,強作主宰。縱遇善知識,不肯一念知非,千佛出世,其奈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