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抱愧得很
出家人,當一個法師,說起來也很不容易。第一必須與眾生有緣,講出話來能契理契機,人們都愛聽,聽了之後,也容易接受。同時,講法的因緣,和聽法的因緣兩下要同時成熟。不然,兩下裡因緣不成熟,中間就生阻礙了。過去,印光老法師,他頭一次在上海講法說開示。頭一天,法會很盛,聽經的人也很多。第二天比頭一天就少,第三天比第二天更少。末了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少,印光老法師的名望、德行、學問在各方面都很讓人仰望;欽佩。然而,聽經的人,卻一天比一天少。後來考查這原因,並不是聽經的人不願意去聽,而是聽經的人;從本心裡很樂意去聽。但到了聽經的時候,便遇到要緊的事,必需在這時候去辦,這樣就把聽經的時間耽誤過去了。後來印老聽說這事,就發願,從此之後,不講經,不在大眾之中講開示。這就是因為聽法的‘因緣'不成熟的關係,因此印老一生用書信開示人的時候多。平素除少數弟子們到關房裡請開示外,他不願蒞臨大眾場合裡,說長時間的開示。所以說當法師的;第一必先與眾生有緣。有了緣,無論說好說歹,都樂意聽,也能接受;沒有緣,讓你說的天花亂墜,他總是漠不關心,這事情,在普通人情中說話的時候,都能體會得出來。
第二要有學問,這是當法師必需具備的一個條件。無論世出世間的學問都要有,不然說出話來,一則沒有憑據,二則也沒價值。當然,不識字上堂說法的人也有,不過他所攝受的另是一類人,不能很普遍。
第三要有辯才。說話要利落,對於講解一個問題;或發揮某一種理論,分析的頭頭是道,左右逢源,反正都有理。讓聽的人,能夠從從容容的聽過之後,容易領略,容易接受。佛教裡有四無礙辯一個名詞,四無礙辯就是法、義、辭、樂說。法、就是名句文所詮的世出世間的一切法理。義、就是名詞或理論中所含的意義。辭、就是解說名詞或演講義理時所用的語言和辭句。樂說、是按照眾生的根性以歡喜心來攝受對方,用很委婉的言辭來告訴他;教導他,讓對方不知不覺的浸化在歡喜的心情裡,接受你的勸化。這四種無礙辯,一則能夠應機,二則還能夠契理。
第四要有儀態。一個人,能生成一個好的人樣子,相貌堂堂,誰看見誰歡喜。所謂‘面上無嗔供養具,'在未接談之前,先對你的儀容,就起了恭敬。尤其出家人,講究莊嚴威儀。例如釋迦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人們看到他的福德相貌,就生起了敬慕心。當法師的也是一樣,如果有一副好的儀表,在大眾場合裡,要佔很大的影響。有時候,不用你去找別人說話,別人也會找你去接談的。不然,如果你小小器器,畏畏縮縮,在對方縱然能和你接近,或聽你的教化,首先他在心裡,要存一種卑視的心理,這樣對應機方面來說也是一個欠缺!最主要的是福德因緣,所謂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緣,弘法此國,就是這個意思。
上來所說的緣法、學問、辯才、儀態、這四個條件,也可以說是四種美德,是當法師的必需具備的。在這四個之中,如果缺少任何一個,那也是白圭之玷,不能算完美。具備這四種美德,再於經歷上,行持上,來漸漸培養自己的德性和名望。當然,當法師並不是為了名望,可是;一個人如果德行培養到了家,名望也就立竿見影的隨之顯現出來了。
說起當法師來,真是慚愧的很!我實在沒有當法師的資格。自離開觀宗寺之後,就隨了各種不同的成熟因緣去宏法,三十幾年來不是為了修廟辦學去操心,就是為了講經去奔走,並沒有得著長時間的休息。平素人都以法師之名來稱呼我,我也很馬虎的答應;可是自忖德薄慧淺,濫竽充數,混食佛門,心裡抱愧得很!
(二)到井陘去
我第一次出首講經,是在河北省井陘縣,這一段因緣是由范成法師作引進。因為我們在天津清修院見過一次面之後,很有緣,後來他回北京住象房橋觀音寺,我住圓廣寺,對我很關心。
我雖是北方人,因為新出家,在北方並沒一個熟人,也沒有什麼朋友。就有一位學校的法師 —諦老—還在南方,因為我離校後不回去,還對我不高興。在天津雖然認的清池和尚,那還是在俗家的時候認識的,出家後只給范成師見過一次面,這是我出家後,在北京的第一個熟人。
北京要成立的一個佛教籌賑會,會址在象房橋觀音寺後院。范成師接覺先和尚的法,在觀音寺當住持。那時在會裡主事的人有馬冀平等幾個有力的人,還有其他各機關當秘書的,也在裡面幫同辦事。都是為了要到井陘縣去放賑。
井陘縣,在北京的西南,過石家莊,離娘子關不遠。這個地方,地瘠民窮,又加上十年九不收,所以常有餓死的人,籌賑會也常到那裡去放賑。
一九二一年春天,把賑濟辦完之後;馬冀平先生說:
‘這個地方,年年鬧饑荒,年年多有餓死的人,這是這一方人的苦業大,所以受苦多。原因就是這裡沒有佛法,不能修福。如果專靠賑濟,也不是常法,倒莫如請一位法師到這裡講講經,讓當地的人們種種善根,修點福,或者能轉禍為福,這倒是一個根本辦法。'
說完這話之後就開會,大家都很讚成,預備請法師。但請誰好呢?當時北京有位道階法師,是南方人,北方人講經的還很少。可是南方人說話講經,當地土人都不懂,必需請個北方人才相宜。但在北京城內還找不出個北方法師來,說這話時范成和尚也在座,他說:
‘我在天津遇見一位倓虛法師、北方人,是諦老的學人,在南方學幾年教,因請藏經回北方來,與我談起話來很好,也很有見地,口齒也很利落,可以請他來吧。'
‘好!'馬冀平說:‘就請你作介紹吧!'
後來,范成和尚給我約會好,定妥日子,在舊曆的二月三十,就到了井陘縣。三月初一開講,先講金剛經,次講彌陀經,後講地藏經,整整講一個月。
在我一去的時候,看到當地的人確實是很苦!火車道兩傍,和村裡的樹上,都被窮人吃樹葉子吃的弄光。地下的草根也都挖出來了。
我住的地方是顯聖寺,正趕那個廟又重修。平常我和當地土人閑談話,追問顯聖寺的歷史淵源。據說:當日顯聖寺佛像修好之後,無錢貼金,發起人很犯愁。有一天,見一個人,推一輛小車,因無店住,就住在這個廟裡頭。第二天他把小車舍下就走了,小車上有兩個箱子,等這人等了很多日子也沒見回來。打開這兩個箱子看看,完全是大赤金。此後,把這兩個箱子又保存了半年,各處找這個人,也沒找到。於是就用這個金貼了佛像,後來這個人始終沒回來,知道這是佛顯聖,因此就題名叫 ‘顯聖寺。'
那時,段祺瑞的弟弟段芝佑當煤礦總辦,很信佛,發心重修這個廟。院子裡做工的木匠,吃小米飯,從老遠望見他們的碗裡挺亮,我到跟前細細一看,原來小米裡面有十分之六七的谷子,我問他為什麼吃這個?他說:把谷子完全碾淨了怪可惜,由此可見當地生活之苦了。同時他們那裡吃水也非常困難,普通人家,拿一碗水,比油還貴重,差不多的人臉上,都黑糊糊的,我問他為什麼不洗臉,他說:
‘我們這裡的人,平素不洗臉,因為水困難也不許洗臉。除非下雨時候淋一淋,這就是洗臉。平常洗臉的時候很少,大概平素的人,正式的洗臉,一輩子只有三次,第一次是剛下生的時候,第二次是娶親的時候,第三次是人死了之後,在入殮的時候還洗一次。'
這話說起來雖然像笑話一樣,但都是當地的實情。按佛法來說,也是人的業報所感,才生在這種窮苦地方!
(三)和尚是世界的大軸
井陘縣信外道門的很多,我講經的時候,他們的大老師;和弟子們都天天去聽。有一天晚上,我和同住的房東先生閑談,他也是一位外道的信徒,他說:
‘法師講經講的真不錯,連我們村裡的那位大老師聽了都讚成。他說法師講的倒不錯,可不知有沒有道?'
‘啊?'我說:‘什麼是道,我還不明白呢!想必你們這村的大老師很有道吧!'
‘喝!'他說:‘我們這位大老師,道可大啦……'說這話時,他還一邊搖頭,一邊橫鼻子。
我說:‘他有什麼道,你說給我聽聽。'
‘喝!'他說:‘人家那道大得很!能七天不吃飯!'
‘啊?'我說:‘這一條我就趕不上他,我一天得吃兩頓,他還有什麼道沒有?'我又接著問。
他說:‘人家還能冬天不穿鞋,在雪地上走,夏天能穿皮襖,也不覺熱 —法師你說人家這道不小吧?'
‘啊 —照你這一說,他的道真不小。'我笑了笑說:‘不過他這是習慣性,不能算道,如果他這樣算道,那比他道大的還多得很!'
他說:‘啊!還有比他這道大的嗎? —請你說說,法師!'
‘對啦!'我說:‘你是不知道,比他道大的太多啦!不過你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說他能七天不吃飯,不是有兩句俗話嗎?「早晨不揭鍋,晌午一般多。」不信你試驗試驗,如果他真的七天不吃飯,過了七天,吃的比誰還多,須得給那七天的空補上。你想一想,那能算省,那能算有道?你看那個夏天的「知了 —蟬,」在地底下可不知他吃不吃,一出了窟爬到樹上,生了翅膀,根本一點兒什麼都不吃,只喝風飲點露水。還整天高興的唱呢,你說他不吃飯的道,能比上「知了」嗎?
‘再說他能夏天穿皮襖,那也算不了什麼道。你看那些狗,不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總穿著皮襖嗎?它也想不起到夏天換件紡綢或多羅紗,不是也沒見熱死多少嗎?如果那位大老師他在三伏天穿著皮襖在外頭跑一圈子,恐怕也得熱的呼哧呼哧的!那算哪家的道?還有發瘧子的人,六月天穿上皮襖還凍的打抖擻,那也算道嗎?
‘要說他冬天能赤腳在雪地上走,那也不算稀奇。你看那些鴨子,上凍的天還往河裡洗澡,樂的呱呱叫喚!還有那些家雀,不是從生下來就光著腳嗎?它抓在裸絲電線上都不過電,教大老師能成嗎? —你看比你大老師的道大的太多了吧!'教我說的他兩眼白瞪白瞪的,一聲也不響,只是抿嘴微笑。之後,我又向那位房東先生說:
‘佛法不是矜奇立異,是平易近人。不教人煉那些外道工夫,什麼點穴啦,運氣啦,腦瓜子出小人啦,又能飛到幾千里外,知道家裡有什麼事,如果一下子遇著老雕把小人雕去,那不更糟糕嗎?要知道佛法是教人修心,去那些貪瞋癡的習氣毛病,不是教修身,煉什麼長生不死,如果都不死,不成了老妖精嗎?世界還能容下,那不更要你爭我奪,沒有個完了嗎! —所以佛法是教人知道身是「眾苦之本。」身是無常,無論你怎樣保養,到時候非死不可。好像房屋似的,無論怎樣堅固,非壞不可,你不要設盡方法去保養它,— 可是你也不要故意的作踐它,因為還要借他修行。
‘說到修行,並不是非當和尚不能修行,在家人,只要處世存好心,坦白直爽,不欺騙人,不禍害人,自己方便,於人方便,都是修行。'
我看他們很愚癡,所以用些平易近人的話來勸導他,但他一時半時也改不了舊習氣。後來他又說他大老師能吃野果不生病,又問老佛爺赤足,出家人為什麼不赤足,我問他:
‘你老師有道吃毒藥死不死?'他說:
‘吃毒藥那還能不死嗎'?
‘不成!'我說:‘你老師還是沒道,你看那些吸大煙的人,等大煙癮上來之後,沒煙吸,把鴉片煙吞下一塊去也不死,這也算有道嗎?如果算道的話,他比你大老師的道大的多吧!
‘至於赤足的事,是因為印度穿皮底鞋,容易傷害蟲類,釋迦佛是大慈大悲的;而且是因為他那裡天氣熱,所以才赤足。我國天氣冷,何必一定要赤足,就是我們能赤足,也是習慣性,算不了什麼道。像叫化子混不上鞋,冬天也赤足在街上走,那也算道嗎?'
就這樣教我把他說的閉口無言,也不再往下說了。本來出家人在社會上,往往因為一件很容易很平常的事,就被人欺侮,被人詰的沒話說。這也是因為平常自己不注意,所以才會被人輕視。
說這話有很多年了,有一次我遇見在家的一位舊同學,他是鐘錶鋪的經理,在談話的時候,他說:
‘哼!你們這些和尚,一點活不幹,只會消耗,不能替國家生產,如果都當了和尚,一動不動,還成什麼世界?'
他說完了,頭還故意的向旁邊一扭,顯出不屑理我的樣子。
我說:‘照你這樣說,都當和尚不成世界,那麼都開鐘錶鋪就成世界啦!'
‘嗯 —'他說:‘世界上的人,得各有職業,那能都開鐘錶鋪呢?'
‘嗷 —'我說:‘既各有職業,不能都開鐘錶鋪,就得有當和尚的,當教授的,當公務員的,打鐵的,拉大鋸的……'
他說:‘人家當教授當公務員的,作農的,為商的,都各有職業,與國家有益,你們和尚替國家作了些什麼?'
‘以宏法為家務,以利生為事業呀!'我說:‘淨化社會,改善人心,這都是出家人的責任。能夠以慈悲心輔政治之不足,助教育之不及,使人心潛移默化,改惡向善,這樣世界上就沒有爭奪啦!再進一步說,如果都當了和尚,我們這個污濁惡世,就成了清淨佛土!每一個人都是蓮花化生,再沒有這些殺人流血的事,就怕不能都當和尚。'
他說:‘並不是我說當和尚的不好,就是因為和尚坐吃不動,好像只消耗國家似的 —不免教不明白佛法的人譭謗。'
我說:‘那也沒法啦!他們是不知道和尚是不應動的。'
‘那怎麼回事呢?'他很驚疑的問:‘和尚怎麼不應當動呢?'
我說:‘和尚無論如何不應當動,如果和尚一動,世界就顯著更擾攘不安了!'
他說:‘我不明白這個意思,請法師說說我聽。'
我說:‘咱們先不說這個,你是鐘錶鋪的經理,當然對鐘錶很清楚吧!'
他說:‘是呀!'
我說:‘你知道鐘錶是怎樣成的吧?'
他說:‘哪 —當然我知道了,裡面有大輪子,小輪子,油絲,發條,還有許多小零件湊合起來,才成一個鐘錶。'
我說:‘這些大輪子,小輪子,油絲,發條等東西,都是安在什麼上?'
他說:‘都安在大軸上!'
我說:‘這些大輪子,小輪子都得動吧?'
‘對啦,有動的快的,有動的慢的,都得動,有一不動就出毛病。'
‘那個大軸也動吧!'我問。
‘嘿!'他有些瞧不起我的樣子說:‘你才外行哩!大軸那能動,大軸一動,鐘錶就壞了沒有准了!'
‘哼!我告訴你說吧!和尚就是「世界的大軸!」和尚不能動,和尚一動世界就更紊亂了——你想:和尚要不為國家祈福,不去改善人心轉移風俗,偏要勒令他做旁的事,那不是強人所難,禍亂人心嗎?如果人心都失去了正常態度,世界那能不亂呢?'
說到這裡,他低下頭去沉思了半天又說:‘就算你說的對吧!'
我說:‘這不是強辯的,不信你拿我這話去問別人,看我說的這話合理不合理。'
‘……'
像上面所說的這些話,都是很平常的事,但社會上一般不明白佛法的人,往往拿些很平常很輕薄的話來詰問出家人,這似乎是已成了社會的一種普通現象。不過出家人來說,如果自己沒有一點應辯的法子,往往就被人所說倒。我和那位信外道的房東先生,辯駁了半天,又把我和那位舊同學所說的話給他講了半天,意思是讓他明白出家人並不是奇奇怪怪,所作所為都是平易近人,與人有益。出家人對社會的工作就是用善惡因果的事來教化人心,維繫人心。
人事的變化,可以用武器來戕賊,來征服;人心的險惡!人心的變化!不是用武器能征服的,這必須用善良的教化,使每個人的心裡,存儲著一種正直良善的潛伏力,無論社會如何的險詐,這種潛伏在八識田中的正直良善的力量,總能維繫著人心的變化,不至於鋌而走險,所以和尚就是社會化導的中樞,也是世界的一個大軸。
總計我在井陘縣講經,自三月初一,至月底,整整講了一月。說起這段因緣來,我還得感謝耶酥教徒,他成了我講經的增上緣。因為我和他辯駁,又和范成和尚說這辯駁的事,才和范成和尚認識。因為和范成和尚認識,他很了解我,很關念我,才介紹我到井陘縣去講經。
這是我出家後第一次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