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將佛教三藏十二部經典的內容加以高度濃縮,把附加在佛教表面的外衣都剝落殆盡,那麼,其結果,必昭然顯露出佛法最實質的目的——教人成佛。成為一個生命的覺悟者。使每一個依法修行的眾生當體成佛,成為和佛陀一樣「理智、情感和能力都同時達到最圓滿境地的人」(張澄基語)佛法的真正精神就在於此。
但是,這麼一個簡單而又深刻的教理卻招致從古至今的無數人對它產生種種的不解、非議、誹謗、誤會;同時,從古至今也有無數的人們為了闡釋這一偉大的精神而宣經佈教,著言立說,開方便之法,設通權之計,企圖覺醒眾生的沉沉迷夢。但仍然有無數可憐的眾生著相修行,為法所轉,由此演繹出無數求悟反迷,欲升還墜的鬧劇。
究竟如何成佛,如何成為一個生命的覺悟者?
對於這個問題,從來就有二種觀點。一種是心外求法,認為在我人的覺心之外還有個絕對、永恆的真理存在,企望藉之以求生命的解脫。無疑,這種觀點由於放棄了自身的人格和尊嚴,高貴的靈性為外境所轉,必然導致求悟反迷的歧途,自救尚不能,更毋須說利他了。另一種觀點,是佛法所倡言的「內明」,即「萬法唯心」、「心外無佛」。它正是我們修行正道,覺悟成佛的指導原則。
那麼,落實到具體的修法上,面對佛法浩繁的八萬四千法門,我們應該如何取捨,以何法而得悟呢?
《心地觀經》中說:「三界之中,以心為主,能觀心者,究竟解脫,不能觀者,永處纏縛」。四信道信云:「夫百千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一切戒門、定門、慧門,神通變化,悉自具足,不離汝心。」五祖弘忍云:「不識本心,學法無益。」古德有云:「若不觀心。法無來處。」禪宗標榜「明心見性,即心是佛」。如此總總,無不說明.觀心法門是佛法覺悟之道的切要修法。盡管各宗各派各個時期在入手方式、名相、偏重方面有異.但無不是觀心功夫的變通,究其實質,實是萬法歸一而已!
即便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不假修持,直超頓悟的禪宗這個無門關,亦是如此,不離觀心。
但是,遺憾的是,現在很多學禪的人,既無精研教理的見地,又無實際修證的體驗,妄自分彼分此,說是說非,偏執地認為觀心功夫是教下修法,不合禪宗旨意,不肯腳踏實地作現心覺照工夫.一味口頭滑利以機鋒轉語為禪機,奉公案妙偈為圭旨,把幾句古人話語拿來裝點門面,唬弄他人。逢人就讀玄說妙,逞口舌之能以自得,如此這般不僅自欺欺人,而且浪費了人生大好時光。甚而,有的人拈出《壇經》裡慧能大師「本來無一物,何處 惹塵埃」的偈語作為佐證,認為神秀「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的觀照工夫乃是下根之人的漸修法門,不是正統禪宗。殊不知「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乃是六祖開悟以後的見地。
雖然《壇經》對慧能悟前的修持未有詳述,但可以肯定,沒有歷經「時時勤拂拭」的打磨又何能領略「本來無一物」的氣象?未見性人,明明心中煩惱橫生,是非迭起,心隨境轉卻自欺欺人地高唱「本來無一物」,鸚鵡學舌地搬弄古人話語以標灑脫,堂皇門面,見笑大方!而且就是見性以後也還得長時間的護持、保任,恰好慧能悟後混跡獵人群中十數載,其「牧牛」之行不正是一種更細緻入微的觀照工夫?
另外《壇經》中六祖多次批判「看心觀淨」的敝端,其目的乃是糾正當時人們著相修行,執指為月,以筏為岸的愚昧而施以的棒喝。須知,法本無法,方便而設,若不應機,良藥亦毒。所以,六祖又說:「迷人不會,便執成顛。」並非「看心觀淨」的問題,而是修行人不能正確領悟其旨,以致求悟反迷。君不見慧能大師在點悟惠明時所言:「汝若返照,密在汝邊」乎?不正是現心功夫的運用之妙?
縱觀禪宗發展的歷史,從慧可「覓心了不可得」的安心法要,至六祖慧能「本來無一物」的頓悟成佛,乃至於後世的機鋒棒喝,澄心默照,公案話頭之參,雖然其中接人度化,渡岸藉舟的方法不乏通權達變,但絲毫也不曾離於對自身心性的觀察覺照。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宋元以下很多入禪方法有很大流敝,不僅沒有了初期禪宗那種直指人心的乾淨利落,輕鬆痛快,而且容易導致修行人一輩子「時時勤拂拭」,死在句下,成為枯木禪,不得開語;從而逐漸斷送了禪宗的慧命。當然就應機而言,仍不失一種方便。
畢竟,禪宗是具有大乘智慧的中國人對佛法心髓的直接把握,這種傳承之間沒有任何的憑籍和過渡,完全是以心印心的領悟,當下圓成,不假他涉。因此,它的觀心功夫也自有它獨特不同眾法之處。下面就嘗試著作比較,以顯現禪宗修持的獨到之處。因是學理的探研,不免一家之言的固陋;故望讀者善自領會,勿為文轉,也祈望有識者指正。
教下的觀心功夫,首先要休心息念,將六塵萬緣一概放下,善事惡事都不思量,過去未來一概不想,直觀當下念頭,憧憧往來,起滅不停,勿執著他,勿隨逐分,勿斷除他,只管細細靜看。妄念起時一看不知去向,旋又復起,仍如是觀,念若不起,仍觀照著,久久純熟,直至一念不生,自生妙悟,與般若相應。
由此我們可看到,教下觀心乃是從生滅不停的妄念入手,漸漸深入以行開悟,正乃‘時時勤拂拭」是也,而宗六觀心,單刀進入,逕指根本。且看「念佛者是誰」「打坐觀心者是誰?」「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來面目是什麼?」「拖著具死尸行、住、坐、臥的是誰?」「四大本空,五蘊非有‘我’在何處安身立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其特點乃是直接審察能知、能覺、能觀、能照的主體,主體一破,客塵自除,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直至能所雙泯,主客不二,則自然脫露出我人的本來面目。如此置功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比較二者,亦可看到,教下觀心,入手較易,但取效甚難。而宗門觀心入手就如口咬鐵團一般吞吐不得,其所需觀照力較大,但收效亦豐,時節到來,確可直超頓悟,一得永得。
雖然作了上述學理上的比較,但在實際修證中,二者又是圓融統一相互涵攝的,而且,一般的學禪之人還是應該首先從觀妄念入手、腳踏實地地作好「時時勤拂拭」的功夫.因為,我們應理智地看到,無始以來.我們的心靈在貪、嗔、癡三毒的熏染下,慧根少而惡習深,生活在現世這個人慾橫流光怪陸離的社會環境裡,我們抵制不住外界的種種誘惑而恣情縱欲、放浪形骸,追名逐利,執妄為真,疲憊不堪地為外境牽來轉去,莫名其妙地被感官折騰得死去活來,愈來愈深地蒙昧了真心,耗散了心力,然而,我們要參禪悟道,了生脫死就一定得有一個過程,需要收心練已,需要反省懺悔,需要有一個心力逐漸回收、集中以求最後打破漆桶的過程。
從來沒有天生如來、自然釋迦。一味地高談「空無」、「放下」、「直超頓悟、不踐階梯」是沒有用的,所以一定要老老實實地坐下來,調和心靈的矛盾、清掃心靈的塵垢,確立正確的修行方向,以「一念萬年去」的精神,破釜沉舟的氣概,去完成心靈的淨化、昇華以至覺醒,徹底地結束環境、感官、心識對我們的欺騙、愚弄。
上述.我們僅就觀心功夫在禪宗修持中的意義略作了探研。實際上,諸如淨土,密宗等佛法其它所有宗派的實際修持都離不開觀心,只是通權達變的運用之妙各具匠心而已,限於筆者的學識,體驗的淺薄就不一論述。
另外,有一個問題需要略作說明,即是對心性的認知問題,心、性是一是異?心到底有多少種?等等一些關於「心性」的問題往往是學佛、學禪者的疑難所在。實際上,佛教的各宗各派,以及儒、道二家乃至現代的心理學對此都有各自的詮釋、分類。但脫離了實際的修證而分此分彼,說妄說真皆是戲論,無益於事。因此,與其徒增知解法塵,不如一徑觀心去。時節至時,自然領略真妄不二,凡聖一如,一月於江現,千江一月圓的妙旨。
總之,離心之外,無佛可成。過去諸佛,只是明心的人,現在諸賢聖,亦是修心的人,未來求道者,當依觀心法。願諸學禪求道者,切莫外求,懷寶迷邦,只須立大憤志,盡一生觀心去,自有開語成佛的消息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