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總認為生死離自己很遠,若是有人與其談論生死,他可能會嘲笑對方,說:「現在是什麼年代了,又不是戰爭年代。現在是人民安樂享樂的時候,醫療又那麼發達,哪有那麼多死亡。」殊不知,死亡就在我們身邊。
出家前我是一名實習醫生,曾在醫院實習了一年。這一年給了我很多的感觸及對人生的體會:人命就在呼吸之間,一息不來,便是與世長隔了。
實習時,實習生是要輪科的,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輪十五個科室,每個科室大概要實習一個月才可以轉科。當時我就與同學們戲稱:「我們就是陀螺,到處轉。」可是後來我才發現,我遠不如一個陀螺;其實是像一個保齡球,被別人一扔,就滾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深,一直跌向黑底。
生死起點站。記得在產科實習時,剛開始我是很高興的,因為可以親眼看到小孩子從媽媽的肚子裡生出來,這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事情啊!然而等我親眼看到那一幕幕血腥的場面時,我驚呆了——產房裡一片慘叫聲與孩子的哭聲。生孩子的痛苦我是略有耳聞的,但是如此的驚心動魄是我所料未及的。
每次我值班,不知道是我太倒霉,還是我老師太旺了,總有許多產婦要做剖腹產手術——不是因為胎兒窘迫就是羊水早破,還有就是妊娠期高血壓、妊娠期糖尿病等等。白天就要做五六台手術;晚上還有三到四台,弄得一個晚上幾乎不能合眼。
我親眼看著一個個產婦被麻醉,躺在手術檯上;主刀醫生割下第一刀後,就用手掰開肚皮,一層一層的肌肉組織就這樣被掰開了。我忽然覺得:這是一個人嗎?怎麼感覺我們只是在掰一團肉而已。手術過程一片血肉模糊,而我就負責拿吸管吸血及羊水。
最後孩子被硬生生地從媽媽的子宮裡拖出來;孩子「哇」一聲大哭,幾乎都被羊水嗆到了。若是孩子被拉出來時沒有哭聲,那就得搶救了,所以整個現場是很緊張的。然而自然生產的小孩,也是很苦的:他從產道出來,得經過七個階段:銜接、下降、俯曲、旋轉……幾乎是過五關斬六將,全身蜷縮,以最小的體積通過產道;最後出來時頭總是尖尖的,那是為了適應產道而發生了變形,這樣能不哭嗎?而且大多數小孩出生後總會因為各種病因(早產兒、新生兒黃疸等等)被送去玻璃暖室治療,而且不斷地抽血化驗。
看到這些我不禁打了幾個寒顫:這樣的過程,難道不苦嗎?這不就是八苦之一——「生」的苦嗎?誰說嬰兒無知無覺?針紮在身上,每個嬰兒都會哭得撕心裂肺,可現在的我們都忘記了!
接著我到了兒科。我是很喜歡小孩的,可是來到兒科後,我卻怎麼也歡喜不起來。每天都看到一群本該活潑可愛、健健康康的孩子,現在卻整天全身紮著針頭,整天一副病歪歪的樣子,看了都讓人心痛、心酸。然而最讓我刻骨銘心的是,一個七歲小男孩活活生生地死在我的面前。
那是我管的一個病人,他得的是腎小球腎炎,但最後卻死於嚴重的肺炎。臨死那天,我們看到監護儀上他的血氧很低,馬上給他上呼吸機,可是血氧一直上不來。最後人實在不行了,家屬仍堅持搶救,老師就叫我們給他做胸外按壓;可是我當時一下子愣住了,沒去給他做,對一個那麼瘦弱的孩子,還要去施以這樣暴力般的搶救術嗎?這是何其殘忍啊!其他的同學一個個輪番上陣去做了。
在宣佈孩子死亡的那一刻,他的父親一下子啕嚎大哭起來。我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場面,一下子不知所措,只是口裡一個勁地念佛。生命固然是脆弱、稚嫩的,可是就這樣告別人生了嗎?從兒科出來,我不禁慶幸自己能長成今天這樣,這真是不容易啊!人的生命如此的脆弱,誰能保證活到一百歲呢?無常時刻不離,念佛也需分秒不離啊。
後來我又在胸外科、肝病科等科室實習。記得第一天到胸外科的晚上,遇到一例被刀捅傷、流血不止的年輕女孩,大半夜的還得去做手術。老師說我是「霉女」,我當時對此還忿忿不平:難道是我業障感召來的?
後來還遇到了一個病人,是一名中年男性,工作時從樓上摔下來的,送到醫院時人已經快不行了,骨盆都摔碎了,體內大出血。老師當時就只帶了我一個人去搶救,也叫我去做胸部按壓。我一邊做一邊念佛,心裡非常緊張,當時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若是他壽命還有,就趕快好起來吧;如果壽命已盡,就希望他乘佛願力,早點往生極樂世界。最終他還是走了,只留下親人悲傷地哭泣。年富力強的生命難道就能抵擋得住死神的到來嗎?當然不能,死神與我們同在,須臾不離。「無常念念至,恆與死王居」,善導大師的話說得多麼真切啊!
在老年科時,我想到善導大師有一首偈子,真的是很貼切:「漸漸雞皮鶴髮,看看行步龍鐘。假饒金玉滿堂,難免衰殘老病。任汝千般快樂,無常終是到來。」
老人們罹患高血壓、糖尿病、中風、老年癡呆等等,生活都不能自理,全身插滿了管子,生命一點尊嚴都沒有了。任你以前是如何的風光,或許以前是領導,是幹部,是高官,是家財萬貫的富翁,總也抵不過歲月的摧殘;在疾病面前,這些通通都不管用。真的如《華嚴經》上說的:「其人臨命終時,最後剎那,一切諸根悉皆散壞,一切親屬悉皆捨離,一切威勢悉皆退失;輔相大臣、宮城內外、象馬車乘、珍寶伏藏,如是一切,無復相隨。」
最後到了腫瘤科,一個直面死亡的科室。第一天上班,我就彷彿進入了地獄,每見到一個病人都感覺是見到了地獄餓鬼的眾生,有腦瘤的、肝癌的、胃癌的、肺癌的等等,他們每個人的面相極其恐怖、猙獰,難道這就是死亡的氣息嗎?是的,在那裡每一天都有死亡,以至於我每一次值班,都很害怕聽到老師電話的鈴聲,因為只要鈴聲一響,那就是要去搶救了——這鈴聲感覺就是催命鈴。
善導大師說:「罪人臨終得重病,神識昏狂心倒亂,地獄紛紛現眼前,白汗流出手把空。」這樣的場景幾乎天天在上演。
記得一次看到一個將死的病人,是一個罹患肝癌的病患,全身都是深黃色的,死的時候表情恐怖,眼睛瞪得很大。我幾乎都不敢多看一眼,只有在旁邊看著夾在筆記本裡的阿彌陀佛的佛卡,心裡不停地念佛,可仍不免渾身起雞皮疙瘩。那時我突然想起:這人的表情不就是書上那幅火車來迎圖裡的人嗎?簡直是一模一樣的。這時我感覺身心都受到了巨創一般,久久不能平復。
想到經上說的地獄之苦,醫院所見的一切,不過是地獄的微小縮影罷了;相對於地獄裡真實痛苦之慘烈,可能億萬分之一都不到。我不過是以一個觀摩者的身份在旁邊看著,都已經幾乎神飛魄散了!常見有人以戲論的口吻說:「人生嘛,總要有苦有樂,地獄游一遊也無妨!」
阿彌陀佛!講這樣的話的人真是太沒善根,太沒智慧了。若像我這樣在醫院實習一場,敢保其再不敢講這樣的大話了。現在若是讓我再踏進醫院一步,我是怎麼也不願意再進去了。而這個輪迴的三界牢獄,你敢一直呆下去嗎?
當我終於結束實習的時候,我不由得為自己歡呼——我終於擺脫了地獄般的生活了,如同來到了極樂世界!跳出醫院的大門,我回頭一看的剎那間,想到:這不就是人生的生死輪迴嗎?
生、老、病、死,每一天都有人不斷地死亡,又不斷地有人出生——就這樣不停地輪轉,永無止境。醫院成了眾生集中運轉的車站,有的遠道而來,有的去往他方,有的滯留車站,有的在車站迷了路,然而最多的還是熙熙三途來、攘攘三途去的乘客。
我似乎看見去往三惡道的旅客,狂奔向吐著黑煙的火車;車裡車外黑壓壓的擠滿了人,人人表情呆滯,個個面色漆黑,萬頭攢動,前簇後擁,生怕錯過每一趟隨時出發的列車……
面對他們,我還能做什麼?只有一句接著一句地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