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記卷第二(三國)
三藏法師玄奘奉 詔譯
大總持寺沙門辯機撰
濫波國
那揭羅曷國
健馱邏國
詳夫天竺之稱,異議糺紛,舊云身毒,或曰賢豆,今從正音,宜雲印度。印度之人,隨地稱國,殊方異俗,遙舉總名,語其所美,謂之印度。印度者,唐言月。月有多名,斯其一稱。言諸群生輪迴不息,無明長夜莫有司晨,其猶白日既隱,宵燭斯繼,雖有星光之照,豈如朗月之明。苟緣斯致,因而譬月。良以其土聖賢繼軌,導凡御物,如月照臨。由是義故,謂之印度。印度種姓族類群分,而婆羅門特為清貴,從其雅稱,傳以成俗,無雲經界之別,總謂婆羅門國焉。
若其封疆之域,可得而言。五印度之境,周九萬餘裡。三垂大海,北背雪山。北廣南狹,形如半月,畫野區分,七十餘國。時特暑熱,地多泉濕。北乃山阜隱軫,丘陵舃鹵;東則川野沃潤,疇壠膏腴;南方草木榮茂;西方土地磽確。斯大概也,可略言焉。
夫數量之稱,謂踰繕那(舊曰由旬。又曰踰闍那,又曰由延,皆訛略也)。踰繕那者,自古聖王一日軍行也。舊傳一踰繕那四十里矣;印度國俗乃三十里;聖教所載唯十六里。窮微之數,分一踰繕那為八拘盧舍。拘盧舍者,謂大牛鳴聲所極聞,稱拘盧舍。分一拘盧舍為五百弓,分一弓為四肘,分一肘為二十四指,分一指節為七宿麥,乃至蝨、蟣、隙塵、牛毛、羊毛兔毫、金、水,次第七分,以至細塵,細塵七分,為極細塵。極細塵者,不可復析,析即歸空,故曰極微也。
若乃陰陽曆運,日月次捨,稱謂雖殊,時候無異,隨其星建,以標月名。時極短者,謂剎那也。百二十剎那為一呾剎那,六十呾剎那為一臘縛,三十臘縛為一牟呼栗多,五牟呼栗多為一時,六時合成一日一夜(晝三夜三)。居俗日夜分為八時(晝四夜四,於一一時各有四分)。月盈至滿謂之白分,月虧至晦謂之黑分,黑分或十四日、十五日,月有小大故也。黑前白後,合為一月。六月合為一行。日游在內,北行也;日游在外,南行也。總此二行,合為一歲。又分一歲以為六時:正月十六日至三月十五日,漸熱也;三月十六日至五月十五日,盛熱也;五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雨時也;七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茂時也;九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五日,漸寒也;十一月十六日至正月十五日,盛寒也。如來聖教歲為三時:正月十六日至五月十五日,熱時也;五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雨時也;九月十六日至正月十五日,寒時也。或為四時,春、夏、秋、冬也。春三月謂制呾羅月、吠舍佉月、逝瑟吒月,當此從正月十六日至四月十五日。夏三月謂頞沙荼月、室羅伐拏月、婆羅缽陀月,當此從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秋三月謂頞濕縛庾闍月、迦剌底迦月、末伽始羅月,當此從七月十六日至十月十五日。冬三月謂報沙月、磨袪月、頗勒窶拏月,當此從十月十六日至正月十五日。故印度僧徒依佛聖教坐兩安居,或前三月,或後三月。前三月當此從五月十六日至八月十五日,後三月當此從六月十六日至九月十五日。前代譯經律者,或云坐夏,或云坐臘,斯皆邊裔殊俗,不達中國正音,或方言未融,而傳譯有謬。又推如來入胎、初生、出家、成佛、涅槃日月,皆有參差,語在後記。
若夫邑里閭閻,方城廣峙;街衢巷陌,曲徑盤迂,闤闠當塗,旗亭夾路。屠、釣、倡、優、魁膾、除糞,旌厥宅居,斥之邑外,行裡往來,僻於路左。至於宅居之製,垣郭之作,地勢卑濕,城多壘塼,暨諸牆壁,或編竹木,室宇台觀,板屋平頭,泥以石灰,覆以甎墼。諸異崇構,製同中夏。苫茅苫草,或塼或板,壁以石灰為飾,地塗牛糞為淨,時花散佈,斯其異也。諸僧伽藍,頗極奇製。隅樓四起,重閣三層,榱梠棟樑,奇形彫鏤,戶牖垣牆,圖畫眾綵。黎庶之居,內侈外儉。隩室中堂,高廣有異,層台重閣,形製不拘。門闢東戶,朝座東面。至於坐止,咸用繩床。王族、大人、士、庶、豪右,莊飾有殊,規矩無異。君王朝座,彌復高廣,珠璣間錯,謂師子床,敷以細[疊*毛],蹈以寶機。凡百庶僚,隨其所好,刻彫異類,瑩飾奇珍。衣裳服玩,無所裁製,貴鮮白,輕雜綵。男則繞腰絡腋,橫巾右袒,女乃襜衣下垂,通肩總覆。頂為小髻,餘發垂下。或有剪髭,別為詭俗。首冠花鬘,身佩瓔珞。其所服者,謂憍奢耶衣及[疊*毛]布等。憍奢耶者,野蠶絲也;叢摩衣,麻之類也;頷([據-豕+丘]嚴反)缽羅衣,織細羊毛也;褐剌縭衣,織野獸毛也。獸毛細耎,可得緝績,故以見珍,而充服用。其北印度,風土寒烈,短製褊衣,頗同胡服。外道服飾,紛雜異製,或衣孔雀羽尾,或飾髑髏瓔珞,或無服露形,或草板掩體,或拔發斷髭,或蓬鬢椎髻,裳衣無定,赤白不恆。沙門法服,唯有三衣及僧卻崎,泥縛些(桑箇反)那。三衣裁製,部執不同,或緣有寬狹,或葉有小大。僧卻崎(唐言掩腋。舊曰僧祇支,訛也),覆左肩,掩兩腋,左開右合,長裁過腰。泥縛些那(唐言裙。舊曰涅槃僧,訛也),既無帶襻,其將服也,集衣為襵,束帶以縚,襵則諸部各異,色乃黃赤不同。剎帝利、婆羅門清素居簡,潔白儉約。國王、大臣服玩良異,花鬘寶冠以為首飾,環釧瓔珞而作身佩。其有富商、大賈,唯釧而已。人多徒跣,少有所履。染其牙齒,或赤或黑,齊發穿耳,脩鼻大眼,斯其貌也。
夫其潔清自守,非矯其志。凡有饌食,必先盥洗,殘宿不再,食器不傳;瓦木之器,經用必棄;金、銀、銅、鐵,每加摩瑩。饌食既訖,嚼楊枝而為淨。澡漱未終,無相執觸。每有溲溺,必事澡灌。身塗諸香,所謂栴檀、欝金也。君王將浴,鼓奏絃歌。祭祀拜祠,沐浴盥洗。
詳其文字,梵天所製,原始垂則,四十七言也。寓物合成,隨事轉用。流演枝派,其源浸廣,因地隨人,微有改變,語其大較,未異本源。而中印度特為詳正,辭調和雅,與天同音,氣韻清亮,為人軌則。隣境異國,習謬成訓,競趨澆俗,莫守淳風。
至於記言書事,各有司存。史誥總稱,謂尼羅蔽荼(唐言清藏),善惡具舉,災祥備著。
而開蒙誘進,先導十二章。七歲之後,漸授五明大論:一曰聲明,釋詁訓字,詮目疏別。二工巧明,伎術機關,陰陽曆數。三醫方明,禁咒閑邪,藥石針艾。四謂因明,考定正邪,研覈真偽。五曰內明,究暢五乘因果妙理。
其婆羅門學四吠陀論:(舊曰毘陀,訛也)。一曰壽,謂養生繕性。二曰祠,謂享祭祈禱。三曰平,謂禮儀、占卜、兵法、軍陣。四曰術,謂異能、伎數、禁咒、醫方。
師必博究精微,貫窮玄奧,示之大義,導以微言,提撕善誘,彫朽勵薄。若乃識量通敏,志懷逋逸,則拘縶反開,業成後已。年方三十,志立學成,既居祿位,先酬師德。其有博古好雅,肥遁居貞、沉浮物外,逍遙事表,寵辱不驚,聲問以遠,君王雅尚,莫能屈跡。然而國重聰睿,俗貴高明,褒讚既隆,禮命亦重。故能強志篤學,忘疲遊藝,訪道依仁,不遠千里。家雖豪富,志均羈旅,口腹之資,巡匃以濟,有貴知道,無恥匱財。娛游、惰業、媮食、靡衣,既無令德,又非時習,恥辱俱至,丑聲載揚。
如來理教,隨類得解,去聖悠遠,正法醇醨,任其見解之心,俱獲聞智之悟。部執峯峙,諍論波濤,異學專門,殊途同致。十有八部,各擅鋒銳;大小二乘,居止區別。其有宴默思惟,經行住立,定慧悠隔,諠靜良殊,隨其眾居,各製科防。無雲律、論,經是佛經,講宣一部,乃免僧知事;二部,加上房資具;三部,差侍者祇承;四部,給淨人役使;五部,則行乘象輿;六部,又導從周衛。道德既高,旌命亦異。時集講論,考其優劣,彰別善惡,黜陟幽明。其有商搉微言,抑揚妙理,雅辭贍美,妙辯敏捷,於是馭乘寶象,導從如林。至乃義門虛闢,辭鋒挫銳,理寡而辭繁,義乖而言順,遂即面塗赭堊,身坌塵土,斥於曠野,棄之溝壑。既旌淑慝,亦表賢愚。人知樂道,家勤志學。出家歸俗,從其所好。罹咎犯律,僧中科罰,輕則眾命訶責,次又眾不與語,重乃眾不共住。不共住者,斥擯不齒,出一住處,措身無所,羈旅艱辛,或返初服。
若夫族姓殊者,有四流焉:一曰婆羅門,淨行也。守道居貞,潔白其操。二曰剎帝利,王種也(舊曰剎利,略也)。奕世君臨,仁恕為志。三曰吠奢(舊曰毘舍,訛也),商賈也。貿遷有無,逐利遠近。四曰戍陀羅(舊曰首陀,訛也),農人也。肆力疇壠,勤身稼穡。凡茲四姓,清濁殊流,婚娶通親,飛伏異路,內外宗枝,姻媾不雜。婦人一嫁,終無再醮。自餘雜姓,寔繁種族,各隨類聚,難以詳載。
君王奕世,唯剎帝利。篡弒時起,異姓稱尊。國之戰士,驍雄畢選,子父傳業,遂窮兵術。居則宮廬周衛,征則奮旅前鋒。凡有四兵:步、馬、車、象。象則被以堅甲,牙施利距,一將安乘,授其節度,兩卒左右,為之駕馭。車乃駕以駟馬,兵帥居其乘,列卒周衛,扶輪挾轂。馬軍散御,逐北奔命。步軍輕捍,敢勇充選,負大樐,執長戟,或持刀劍,前奮行陣。凡諸戎器,莫不鋒銳,所謂矛、楯、弓、矢、刀、劍、鉞、斧、戈、殳、長矟、輪索之屬,皆世習矣。
夫其俗也,性雖狷急,志甚貞質,於財無苟得,於義有餘讓,懼冥運之罪,輕生事之業,詭譎不行,盟誓為信,政教尚質,風俗猶和。凶悖群小,時虧國憲,謀危君上,事蹟彰明,則常幽囹圄,無所刑戮,任其生死,不齒人倫。犯傷禮義,悖逆忠孝,則劓鼻,截耳,斷手,刖足,或驅出國,或放荒裔。自餘咎犯,輸財贖罪。理獄佔辭,不加刑撲,隨問欵對,據事平科。拒違所犯,恥過飾非,欲究情實,事須桉者,凡有四條:水、火、稱、毒。水則罪人與石,盛以連囊,沉之深流,校其真偽;人沉石浮則有犯,人浮石沉則無隱。火乃燒鐵,罪人踞上,復使足蹈,既遣掌桉,又令舌舐;虛無所損,實有所傷。懦弱之人不堪炎熾,捧未開花,散之向焰;虛則花發,實則花焦。稱則人石平衡,輕重取驗;虛則人低石舉,實則石重人輕。毒則以一羖羊,剖其右髀,隨被訟人所食之分,雜諸毒藥置右髀中;實則毒發而死,虛則毒歇而穌。舉四條之例,防百非之路。
致敬之式,其儀九等:一發言慰問,二俯首示敬,三舉手高揖,四合掌平拱,五屈膝,六長踞,七手膝踞地,八五輪俱屈,九五體投地。凡斯九等,極唯一拜。跪而讚德,謂之盡敬。遠則稽顙拜手,近則嗚足摩踵。凡其致辭受命,褰裳長跪。尊賢受拜,必有慰辭,或摩其頂,或拊其背,善言誨導,以示親厚。出家沙門,既受敬禮,唯加善願,無止跪拜。隨所宗事,多有旋繞,或唯一週,或復三匝,宿心別請,數則從欲。
凡遭疾病,絕粒七日。期限之中,多有痊癒;必未瘳差,方乃餌藥。藥之性類,名種不同;醫之工伎,佔候有異。
終沒臨喪,哀號相泣,裂裳、拔發、拍額、椎胸。服制無間。喪期無數。送終殯葬,其儀有三:一曰火葬,積薪焚燎。二曰水葬,沉流漂散。三曰野葬,棄林飼獸。國王殂落,先立嗣君,以主喪祭,以定上下。生立德號,死無議諡。喪禍之家,人莫就食;殯葬之後,復常無諱。諸有送死,以為不潔,咸於郭外,浴而後入。至於年耆壽耄,死期將至,嬰累沉痾,生涯恐極,厭離塵俗,願棄人間,輕鄙生死,希遠世路。於是親故知友,奏樂餞會,泛舟鼓棹,濟殑伽河,中流自溺,謂得生天。十有其一,未盡鄙見。出家僧眾,制無號哭,父母亡喪,誦念酬恩,追遠慎終,寔資冥福。
政教既寬,機務亦簡,戶不籍書,人無傜課。王田之內,大分為四:一充國用,祭祀粢盛;二以封建輔佐宰臣;三賞聰睿碩學高才;四樹福田,給諸異道。所以賦斂輕薄,傜稅儉省,各安世業,俱佃口分。假種王田,六稅其一。商賈逐利,來往貨遷,津路關防,輕稅後過。國家營建,不虛勞役,據其成功,酬之價直。鎮戍征行,宮廬營衛,量事招募,懸賞待人。宰牧、輔臣、庶官、僚佐,各有分地,自食封邑。
風壤既別,地利亦殊,花草果木,雜種異名。所謂菴沒羅果、菴弭羅果、末杜迦果、跋達羅果、劫比他果、阿末羅果、鎮杜迦果、烏曇跋羅果、茂遮果、那利葪羅果、般[木*(玄/衣)]娑果,凡厥此類,難以備載,見珍人世者,略舉言焉。至於棗、栗、椑、柿,印度無聞;梨、柰、桃、杏、蒲萄等果,迦濕彌羅國已來,往往間植;石榴、甘橘,諸國皆樹。
墾田農務,稼穡耕耘,播植隨時,各從勞逸。土宜所出,稻麥尤多。
蔬菜則有薑、芥、瓜、瓠、葷陀菜等;[葸-十+夕]、蒜雖少,噉食亦希,家有食者,驅令出郭。
至於乳、酪、膏、酥、粆糖、石蜜、芥子油、諸餅麨,常所膳也。魚、羊、麞、鹿,時廌餚胾。牛、驢、象、馬、豕、犬、狐、狼、師子、猴、猨,凡此毛群,例無味噉,噉者鄙恥,眾所穢惡,屏居郭外,希跡人間。
若其酒醴之差,滋味流別:蒲萄、甘蔗,剎帝利飲也;麴糱醇醪,吠奢等飲也;沙門、婆羅門飲蒲萄、甘蔗漿,非酒醴之謂也。雜姓卑族,無所流別。
然其資用之器,巧質有殊;什物之具,隨時無闕。雖釜鑊斯用,而炊甑莫知。多器坯土,少用赤銅。食以一器,眾味相調,手指斟酌,略無匙箸,至於老病,乃用銅匙。
若其金、銀、鍮石、白玉、火珠,風土所產,彌復盈積。奇珍雜寶,異類殊名,出自海隅,易以求貿。然其貨用,交遷有無,金錢、銀錢、貝珠、小珠。
印度之境,疆界具舉,風壤之差,大略斯在,同條共貫,粗陳梗概,異政殊俗,據國而敘。
濫波國,周千餘裡,北背雪山,三垂黑嶺。國大都城周十餘裡。自數百年,王族絕嗣,豪傑力競,無大君長,近始附屬迦畢試國。宜粳稻,多甘蔗,林樹雖眾,果實乃少。氣序漸溫,微霜無雪。國俗豐樂,人尚歌詠,志性怯弱,情懷詭詐,更相欺誚,未有推先。體貌卑小,動止輕躁。多衣白[疊*毛],所服鮮飾。伽藍十餘所,僧徒寡少,並多習學大乘法教。天祠數十,異道甚多。
從此東南行百餘裡,踰大嶺,濟大河,至那揭羅曷國(北印度境)。
那揭羅曷國,東西六百餘裡,南北二百五六十里。山週四境,懸隔危險。國大都城週二十餘裡。無大君長,主令役屬迦畢試國。豐穀稼,多花果,氣序溫暑,風俗淳質,勐銳驍雄,輕財好學。崇敬佛法,少信異道。伽藍雖多,僧徒寡少,諸窣堵波荒蕪圮壞。天祠五所,異道百餘人。
城東二里有窣堵波,高三百餘尺,無憂王之所建也。編石特起,刻凋奇製,釋迦菩薩值然燈佛,敷鹿皮衣,布髮掩泥,得受記處。時經劫壞,斯跡無泯。或有齋日,天雨眾花,群黎心競,式修供養。其西伽藍,少有僧徒。次南小窣堵波,是昔掩埿之地,無憂王避大路,遂僻建焉。
城內有大窣堵波故基。聞諸先志曰:昔有佛齒,高廣嚴麗。今既無齒,唯餘故基。其側有窣堵波,高三十餘尺。彼俗相傳,不知源起,雲從空下,峙基於此。既非人工,寔多靈瑞。
城西南十餘裡有窣堵波,是如來自中印度凌虛游化,降跡於此,國人感慕,建此靈基。其東不遠有窣堵波,是釋迦菩薩昔值然燈佛,於此買華。
城西南二十餘裡至小石嶺,有伽藍,高堂重閣,積石所成。庭宇寂寥,絕無僧侶。中有窣堵波,高二百餘尺,無憂王之所建也。
伽藍西南,深澗陗絕,瀑布飛流,懸崖壁立。東崖石壁有大洞穴,瞿波羅龍之所居也。門徑狹小,窟穴冥闇,崖石津滴,磎徑餘流。昔有佛影,煥若真容,相好具足,儼然如在。近代已來,人不遍覩,縱有所見,髣髴而已。至誠祈請,有冥感者,乃暫明視,尚不能久。昔如來在世之時,此龍為牧牛之士,供王乳酪,進奉失宜;既獲譴責,心懷恚恨,即以金錢買華,供養受記窣堵波,願為惡龍,破國害王。即趣石壁,投身而死;遂居此窟,為大龍王,便欲出穴,成本惡願。適起此心,如來已鑒,愍此國人為龍所害,運神通力,自中印度至。龍見如來,毒心遂止,受不殺戒,願護正法。因請如來:「常居此窟,諸聖弟子,恆受我供。」如來告曰:「吾將寂滅,為汝留影,遣五羅漢常受汝供。正法隱沒,其事無替。汝若毒心奮怒,當觀吾留影,以慈善故,毒心當止。此賢劫中,當來世尊,亦悲愍汝,皆留影像。」
影窟門外有二方石,其一石上有如來足蹈之跡,輪相微現,光明時燭。影窟左右多諸石室,皆是如來諸聖弟子入定之處。影窟西北隅有窣堵波,是如來經行之處。其側窣堵波有如來發、爪。隣此不遠有窣堵波,是如來顯暢真宗,說蘊界處之所也。影窟西有大盤石,如來甞於其上濯浣袈裟,文影微現。
城東南三十餘裡至醯羅城。週四五里,竪峻險固,花林池沼,光鮮澄鏡。城中居人,淳質正信。復有重閣,畫棟丹楹。第二閣中有七寶小窣堵波,置如來頂骨。骨週一尺二寸,發孔分明,其色黃白,盛以寶函,置窣堵波中。欲知善惡相者,香末和埿,以印頂骨,隨其福感,其文煥然。又有七寶小窣堵波,以貯如來髑髏骨,狀若荷葉,色同頂骨,亦以寶函緘絡而置。又有七寶小窣堵波,有如來眼睛,睛大如[木*奈],光明清徹,曒映中外,又以寶函緘封而置。如來僧伽胝袈裟,細[疊*毛]所作,其色黃赤,置寶函中,歲月既遠,微有損壞。如來錫杖,白鐵作鐶,栴檀為笴,寶筒盛之。近有國王聞此諸物竝是如來昔親服用,恃其威力,迫脇而歸;既至本國,置所居宮,曾未浹辰,求之已失,爰更尋訪,已還本處。斯五聖跡,多有靈異,迦畢試王令五淨行給侍香花。觀禮之徒,相繼不絕。諸淨行等欲從虛寂,以為財用人之所重,權立科條,以止諠雜。其大略曰:諸欲見如來頂骨者,稅一金錢;若取印者,稅五金錢;自餘節級,以次科條。科條雖重,觀禮彌眾。重閣西北有窣堵波,亦甚高大,而多靈異,人以指觸,便即搖震,連基傾動,鈴鐸和鳴。從此東南山谷中行五百餘裡,至健馱邏國(舊曰乾陀衛,訛也。北印度境)。
健馱邏國,東西千餘裡,南北八百餘裡。東臨信度河。國大都城號布路沙布邏,週四十餘裡。王族絕嗣,役屬迦畢試國。邑里空荒,居人稀少,宮城一隅有千餘戶。穀稼殷盛,花果繁茂,多甘蔗,出石蜜。氣序溫暑,略無霜雪。人性恇怯,好習典藝,多敬異道,少信正法。自古已來,印度之境作論諸師,則有那羅延天、無著菩薩、世親菩薩、法救、如意、脇尊者等本生處也。僧伽藍千餘所,摧殘荒廢,蕪漫蕭條,諸窣堵波頗多頹圮。天祠百數,異道雜居。
王城內東北有一故基,昔佛缽之寶台也。如來涅槃之後,缽流此國,經數百年,式遵供養,流轉諸國,在波剌斯。
城外東南八九里有卑缽羅樹,高百餘尺,枝葉扶疎,蔭影蒙密。過去四佛已坐其下,今猶現有四佛坐像。賢劫之中,九百九十六佛皆當坐焉。冥祇警衛,靈鑒潛被。釋迦如來於此樹下南面而坐,告阿難曰:「我去世後,當四百年,有王命世,號迦膩色迦,此南不遠起窣堵波,吾身所有骨、肉舍利,多集此中。」
卑缽羅樹南有窣堵波,迦膩色迦王之所建也。迦膩色迦王以如來涅槃之後第四百年,君臨膺運,統贍部洲,不信罪福,輕毀佛法。畋游草澤,遇見白兔,王親奔逐,至此忽滅。見有牧牛小豎,於林樹間作小窣堵波,其高三尺。王曰:「汝何所為?」牧豎對曰:「昔釋迦佛聖智懸記:『當有國王於此勝地建窣堵波,吾身舍利多聚其內。』大王聖德宿殖,名符昔記,神功勝福,允屬斯辰,故我今者先相警發。」說此語已,忽然不現。王聞是說,嘉慶增懷,自負其名,大聖先記,因發正信,深敬佛法。周小窣堵波,更建石窣堵波,欲以功力彌覆其上。隨其數量,恆出三尺,若是增高,踰四百尺,基趾所峙,週一裡半,層基五級,高一百五十尺,方乃得覆小窣堵波。王因嘉慶,復於其上更起二十五層金銅相輪,即以如來舍利一斛而置其中,式修供養。營建才訖,見小窣堵波在大基東南隅下傍出其半。王心不平,便即擲棄,遂住窣堵波第二級下石基中半現,復於本處更出小窣堵波。王乃退而嘆曰:「嗟夫,人事易迷,神功難掩,靈聖所扶,憤怒何及!」慚懼既已,謝咎而歸。其二窣堵波今猶現在,有嬰疾病欲祈康癒者,塗香散華,至誠歸命,多蒙瘳差。
大窣堵波東面石陛南鏤作二窣堵波,一高三尺,一高五尺,規摹形狀如大窣堵波。又作兩軀佛像,一高四尺,一高六尺,擬菩提樹下加趺坐像,日光照燭,金色晃曜,陰影漸移,石文青紺。聞諸耆舊曰:數百年前,石基之隙有金色蟻,大者如指,小者如麥,同類相從,齧其石壁,文若凋鏤,廁以金沙,作為此像,今猶現在。
大窣堵波石陛南面有畫佛像,高一丈六尺,自胸已上,分現兩身,從胸已下,合為一體。聞諸先志曰:初,有貧士佣力自濟,得一金錢,願造佛像。至窣堵波所,謂畫工曰:「我今欲圖如來妙相,有一金錢,酬功尚少,宿心憂負,迫於貧乏。」時彼畫工鑒其至誠,無雲價直,許為成功。復有一人,事同前跡,持一金錢,求畫佛像。畫工是時受二人錢,求妙丹青,共畫一像。二人同日俱來禮敬,畫工乃同指一像,示彼二人,而謂之曰:「此是汝所作之佛像也。」二人相視,若有所懷。畫工心知其疑也,謂二人曰:「何思慮之久乎?凡所受物,毫釐不虧。斯言不謬,像必神變。」言聲未靜,像現靈異,分身交影,光相照著。二人悅服,心信歡喜。
大窣堵波西南百餘步,有白石佛像,高一丈八尺,北面而立,多有靈相,數放光明。時有人見像出夜行,旋繞大窣堵波。近有群賊欲入行盜,像出迎賊,賊黨怖退,像歸本處,住立如故。群盜因此改過自新,遊行邑里,具告遠近。
大窣堵波左右,小窣堵波魚鱗百數。佛像莊嚴,務窮工思,殊香異音,時有聞聽,靈仙聖賢,或見旋繞。此窣堵波者,如來懸記,七燒七立,佛法方盡。先賢記曰:成壞已三。初至此國,適遭大火,當見營搆,尚未成功。
大窣堵波西有故伽藍,迦膩色迦王之所建也。重閣累榭,層台洞戶,旌召高僧,式昭景福。雖則圮毀,尚曰奇工。僧徒減少,並學小乘。自建伽藍,異人間出。諸作論師及證聖果,清風尚扇,至德無泯。
第三重閣有波栗濕縛(唐言脇)尊者室,久已傾頓,尚立旌表。初,尊者之為梵志師也,年垂八十,捨家染衣。城中少年更誚之曰:「愚夫朽老,一何淺智!夫出家者,有二業焉,一則習定,二乃誦經。而今衰耄,無所進取,濫跡清流,徒知飽食。」時脇尊者聞諸譏議,因謝時人而自誓曰:「我若不通三藏理,不斷三界欲,得六神通,具八解脫,終不以脇而至於席!」自爾之後,唯日不足,經行宴坐,住立思惟,晝則研習理教,夜乃靜慮凝神,綿歷三歲,學通三藏,斷三界欲,得三明智,時人敬仰,因號脇尊者焉。
脇尊者室東有故房,世親菩薩於此製《阿毘達磨俱舍論》,人而敬之,封以記焉。
世親室南五十餘步,第二重閣,末笯曷剌他(唐言如意)論師於此製《毘婆沙論》。論師以佛涅槃之後一千年中利見也。少好學,有才辯,聲問遐被,法俗歸心。時室羅伐悉底國毘訖羅摩阿迭多王(唐言超日),威風遠洽,臣諸印度,日以五億金錢周給貧窶孤獨。主藏臣懼國用乏匱也,乃諷諫曰:「大王威被殊俗,澤及昆蟲,請增五億金錢,以賑四方匱乏。府庫既空,更稅有土,重斂不已,怨聲載揚,則君上有周給之恩,臣下被不恭之責。」王曰:「聚有餘,給不足,非苟為身侈靡國用。」遂加五億,惠諸貧乏。其後畋游,逐豕失蹤,有尋知跡者,賞一億金錢。如意論師一使人剃髮,輒賜一億金錢,其國史臣依即書記。王恥見高,心常怏怏,欲眾辱如意論師。乃招集異學德業高深者百人,而下令曰:「欲收視聽,游諸真境,異道紛雜,歸心靡措,今考優劣,專精遵奉。」洎乎集論,重下令曰:「外道論師並英俊也,沙門法眾宜善宗義,勝則崇敬佛法,負則誅戮僧徒。」於是如意詰諸外道,九十九人已退飛矣。下席一人,視之蔑如也,因而劇談,論及火煙。王與外道咸諠言曰:「如意論師辭義有失!夫先煙而後及火,此事理之常也。」如意雖欲釋難,無聽覽者。恥見眾辱,齰斷其舌,乃書誡告門人世親曰:「黨援之眾,無競大義;群迷之中,無辯正論。」言畢而死。居未久,超日王失國,興王膺運,表式英賢。世親菩薩欲雪前恥,來白王曰:「大王以聖德君臨,為含識主命。先師如意學窮玄奧,前王宿憾,眾挫高名,我承導誘,欲復先怨。」其王知如意哲人也,美世親雅操焉,乃召諸外道與如意論者。世親重述先旨,外道謝屈而退。
迦膩色迦王伽藍東北行五十餘裡,渡大河,至布色羯邏伐底城。周十四五里。居人殷盛,閭閻洞連。城西門外有一天祠,天像威嚴,靈異相繼。
城東有窣堵波,無憂王之所建也,即過去四佛說法之處。先古聖賢自中印度降神導物,斯地寔多。即伐蘇蜜呾羅(唐言世友。舊曰和須蜜多,訛也)論師於此製《眾事分阿毘達磨論》。
城北四五里有故伽藍,庭宇荒涼,僧徒寡少,然皆遵習小乘法教。即達磨呾邏多(唐言法救。舊曰達磨多羅,訛也)論師於此製《雜阿毘達磨論》。
伽藍側有窣堵波,高數百尺,無憂王之所建也。凋木文石,頗異人工。是釋迦佛昔為國王,修菩薩行,從眾生欲,惠施不倦,喪身若遺,於此國土千生為王,即斯勝地千生捨眼。
捨眼東不遠有二石窣堵波,各高百餘尺。右則梵王所立,左乃天帝所建,以妙珍寶而瑩飾之。如來寂滅,寶變為石;基雖傾陷,尚曰崇高。
梵、釋窣堵波西北行五十餘裡,有窣堵波,是釋迦如來於此化鬼子母,令不害人,故此國俗祭以求嗣。
化鬼子母北行五十餘裡,有窣堵波,是商莫迦菩薩(舊曰睒摩菩薩,訛也)恭行鞠養,侍盲父母,於此採菓,遇王遊獵,毒矢誤中;至誠感靈,天帝傅藥,德動明聖,尋即復穌。
商莫迦菩薩被害東南行二百餘裡,至跋虜沙城。城北有窣堵波,是蘇達拏太子(唐言善牙)以父王大象施婆羅門,蒙譴被擯,顧謝國人,既出郭門,於此告別。其側伽藍,五十餘僧,並小乘學也。昔伊濕伐邏(唐言自在)論師於此製《阿毘達磨明燈論》。
跋虜沙城東門外有一伽藍,僧徒五十餘人,並大乘學也,有窣堵波,無憂王之所建立。昔蘇達拏太子擯在彈多落迦山(舊曰壇特山,訛也),婆羅門乞其男女,於此鬻賣。
跋虜沙城東北二十餘裡,至彈多落迦山。嶺上有窣堵波,無憂王所建,蘇達拏太子於此棲隱。其側不遠有窣堵波,太子於此以男女施婆羅門,婆羅門捶其男女,流血染地,今諸草木猶帶絳色。岩間石室,太子及妃習定之處。谷中林樹垂條若帷,竝是太子昔所游止。其側不遠有一石廬,即古仙人之所居也。
仙廬西北行百餘裡,越一小山,至大山,山南有伽藍,僧徒尠少,並學大乘。其側窣堵波,無憂王之所建也。昔獨角仙人所居之處。仙人為淫女誘亂,退失神通,淫女乃駕其肩而還城邑。
跋虜沙城東北五十餘裡,至崇山。山有青石大自在天婦像,毘摩天女也。聞諸土俗曰:此天像者,自然有也。靈異既多,祈禱亦眾,印度諸國,求福請願,貴賤畢萃,遠近咸會。其有願見天神形者,至誠無貳,絕食七日,或有得見,求願多遂。山下有大自在天祠,塗灰外道式修祠祀。
毘摩天祠東南行百五十里,至烏鐸迦漢荼城,週二十餘裡,南臨信度河。居人富樂,寶貨盈積,諸方珍異,多集於此。
烏鐸迦漢荼城西北行二十餘裡,至婆羅覩邏邑,是製《聲明論》波爾尼仙本生處也。遂古之初,文字繁廣,時經劫壞,世界空虛,長壽諸天,降靈道俗,由是之故,文籍生焉。自時厥後,其源氾濫。梵王、天帝作則隨時,異道諸仙各製文字,人相祖述,競習所傳,學者虛功,難用詳究。人壽百歲之時,有波爾尼仙,生知博物,愍時澆薄,欲削浮偽,刪定繁猥,遊方問道,遇自在天,遂申述作之志。自在天曰:「盛矣哉!吾當祐汝。」仙人受教而退,於是研精覃思,採摭群言,作為字書,備有千頌,頌三十二言矣。究極今古,總括文言。封以進上,王甚珍異,下令國中,普使傳習,有誦通利,賞千金錢。所以師資傳授,盛行當世。故此邑中諸婆羅門,碩學高才,博物強識。
婆羅覩邏邑中有窣堵波,羅漢化波爾尼仙後進之處。如來去世,垂五百年,有大阿羅漢自迦濕彌羅國游化至此,乃見梵志捶訓稚童。時阿羅漢謂梵志曰:「何苦此兒?」梵志曰:「令學《聲明論》,業不時進。」阿羅漢逌爾而笑。老梵志曰:「夫沙門者,慈悲為情,愍傷物類。仁今所笑,願聞其說。」阿羅漢曰:「談不容易,恐致深疑。汝頗甞聞波爾尼仙製《聲明論》,垂訓於世乎?」婆羅門曰:「此邑之子,後進仰德,像設猶在。」阿羅漢曰:「今汝此子,即是彼仙。猶以強識,翫習世典,唯談異論,不究真理。神智唐捐,流轉未息,尚乘餘善,為汝愛子。然則世典文辭,徒疲功績;豈若如來聖教,福智冥滋?曩者南海之濱有一枯樹,五百蝙蝠於中穴居。有諸商侶止此樹下,時屬風寒,人皆饑凍,聚積樵蘇,蘊火其下,煙焰漸熾,枯樹遂燃。時商侶中有一賈客,夜分已後,誦《阿毘達磨藏》。彼諸蝙蝠雖為火困,愛好法音,忍而不去,於此命終。隨業受生,俱得人身,捨家修學,乘聞法聲,聰明利智,並證聖果,為世福田。近迦膩色迦王與脇尊者招集五百賢聖,於迦濕彌羅國作《毘婆沙論》,斯並枯樹之中五百蝙蝠也。餘雖不肖,是其一數。斯則優劣良異,飛伏懸殊。仁今愛子,可許出家;出家功德,言不能述。」時阿羅漢說此語已,示神通事,因忽不現。婆羅門深生敬異,嘆善久之,具告隣裡,遂放其子出家修學,因即迴信,崇重三寶,鄉人從化,於今彌篤。從烏鐸迦漢荼城北踰山涉川,行六百餘裡,至烏仗那國(唐言苑,昔輪王之苑囿也。舊云烏場,或曰烏茶,皆訛。北印度境)。
大唐西域記卷第二
大唐西域記卷第三(八國)
三藏法師玄奘奉 詔譯
大總持寺沙門辯機撰
烏仗那國
缽露羅國
呾叉始羅國
僧訶捕羅國
烏剌尸國
迦濕彌羅國
半笯(奴故反)嗟國
遏羅闍補羅國
烏仗那國,週五千餘裡,山谷相屬,川澤連原。穀稼雖播,地利不滋。多蒲萄,少甘蔗,土產金、鐵,宜欝金香,林樹蓊欝,花果茂盛。寒暑和暢,風雨順序。人性怯懦,俗情譎詭。好學而不功,禁咒為藝業。多衣白[疊*毛],少有餘服。語言雖異,大同印度。文字禮儀,頗相參預。崇重佛法,敬信大乘。夾蘇婆伐窣堵河,舊有一千四百伽藍,多已荒蕪。昔僧徒一萬八千,今漸減少。並學大乘,寂定為業,善誦其文,未究深義,戒行清潔,特閑禁咒。律儀傳訓,有五部焉:一法密部,二化地部,三飲光部,四說一切有部,五大眾部。天祠十有餘所,異道雜居。堅城四五,其王多治瞢揭釐城。城周十六七里,居人殷盛。
瞢揭釐城東四五里有窣堵波,極多靈瑞,是佛在昔作忍辱仙,於此為羯利王(唐言鬪諍。舊云哥利,訛也)割截支體。
瞢揭釐城東北行二百五六十里,入大山,至阿波邏羅龍泉,即蘇婆伐窣堵河之源也。派流西南,春夏含凍,昏夕飛雪,雪霏五彩,光流四照。此龍者,迦葉波佛時生在人趣,名曰殑祇,深閑咒術,禁御惡龍,不令暴雨,國人賴之,以稸餘糧。居人眾庶感恩懷德,家稅斗穀以饋遺焉。既積歲時,或有逋課。殑祇含怒,願為毒龍,暴行風雨,損傷苗稼。命終之後,為此池龍。泉流白水,損傷地利。釋迦如來大悲御世,愍此國人獨遭斯難,降神至此,欲化暴龍。執金剛神杵擊山崖,龍王震懼,乃出歸依,聞佛說法,心淨信悟,如來遂制勿損農稼。龍曰:「凡有所食,賴收人田,今蒙聖教,恐難濟給,願十二歲一收糧儲。」如來含覆,愍而許焉。故今十二年一遭白水之災。
阿波邏羅龍泉西南三十餘裡,水北岸大磐石上,有如來足所履跡,隨人福力,量有短長,是如來伏此龍已,留跡而去。後人於上積石為室,遐邇相趨,花香供養。順流而下三十餘裡,至如來濯衣石,袈裟之文煥焉如鏤。
瞢揭釐城南四百餘裡,至醯羅山,谷水西派,逆流東上,雜華異果,被澗緣崖,峯岩危險,谿谷盤紆,或聞諠語之聲,或聞音樂之響。方石如塔,宛若工成,連延相屬,接布崖谷。是如來在昔為聞半頌(舊曰伽,梵文略也。或曰偈他,梵音訛也。今從正音,宜雲伽他。伽他者,唐言頌,頌三十二言也)之法,於此捨身命焉。
瞢揭釐城南二百餘裡,大山側,至摩訶伐那(唐言大林)伽藍。是如來昔修菩薩行,號薩縛達之王(唐言一切施),避敵棄國,潛行至此,遇貧婆羅門,方來乞匃。既失國位,無以為施,遂令羈縛,擒往敵王,冀以賞財,迴為惠施。
摩訶伐那伽藍西北,下山三四十里,至摩愉(摩言豆)伽藍。有窣堵波,高百餘尺。其側大方石上,有如來足蹈之跡,是佛昔蹈此石,放拘胝光明,照摩訶伐那伽藍,為諸人、天說本生事。其窣堵波基下有石,色帶黃白,常有津膩。是如來在昔修菩薩行,為聞正法,於此析骨書寫經典。
摩愉伽藍西六七十里,至窣堵波,無憂王之所建也。是如來昔修菩薩行,號毘迦王(唐言與。舊曰尸毘王,訛),為求佛果,於此割身,從鷹代鴿。
代鴿西北二百餘裡,入珊尼羅闍川,至薩裒殺地(唐言蛇藥)僧伽藍。有窣堵波,高八十餘尺。是如來昔為帝釋,時遭饑歲,疾疫流行,醫療無功道,死相屬。帝釋悲愍,思所救濟,乃變其形為大蟒身,殭尸川谷,空中遍告;聞者感慶,相率奔赴,隨割隨生,療饑療疾。其側不遠,有蘇摩大窣堵波。是如來昔為帝釋,時世疾疫,愍諸含識,自變其身為蘇摩蛇,凡有噉食,莫不康豫。
珊尼羅闍川北石崖邊,有窣堵波。病者至求,多蒙除差。如來在昔為孔雀王,與其群而至此,熱渴所逼,求水不獲,孔雀王以[此/束]啄崖,湧泉流注。今遂為池,飲沐愈疾。石上猶有孔雀蹤跡。
瞢揭釐城西南行六七十里,大河東有窣堵波,高六十餘尺,上軍王之所建也。昔如來之將寂滅,告諸大眾:「我涅槃後,烏仗那國上軍王宜與舍利之分。」及諸王將欲均量,上軍王后來,遂有輕鄙之議。是時天人大眾重宣如來顧命之言,乃預同分,持歸本國,式遵崇建。窣堵波側大河濱,有大石,狀如像。昔上軍王以大白象負舍利歸,至於此地,象忽蹎僕,因而自斃,遂變為石,即於其側起窣堵波。
瞢揭釐城西五十餘裡,渡大河,至盧醯呾迦(唐言赤)窣堵波,高五十餘尺,無憂王之所建也。昔如來修菩薩行,為大國王,號曰慈力,於此刺身血以飼五藥叉(舊曰夜叉,訛也)。
瞢揭釐城東北三十餘裡,至遏部多(唐言奇特)石窣堵波,高四十餘尺。在昔如來為諸人、天說法開導,如來去後,從地踴出,黎庶崇敬,香華不替。
石窣堵波西渡大河三四十里,至一精舍,中有阿縛盧枳低濕伐羅菩薩像(唐言觀自在。合字連聲,梵語如上;分文散音,即阿縛盧枳多譯曰觀,伊濕伐羅譯曰自在。舊譯為光世音,或云觀世音,或觀世自在,皆訛謬也)。威靈潛被,神跡昭明,法俗相趨,供養無替。
觀自在菩薩像西北百五十里,至藍勃盧山。山嶺有龍池,週三十餘裡,淥波浩汗,清流皎鏡。
昔毘盧釋迦王前伐諸釋,四人拒軍者,宗親擯逐,各事分飛。其一釋種,既出國都,跋涉疲弊,中路而止。時有一雁,飛趣其前,既以馴狎,因即乘焉。其雁飛翔,下此池側。釋種虛游,遠適異國,迷不知路,假寐樹陰。池龍少女,遊覽水濱,忽見釋種,恐不得當也,變為人形,即而摩拊。釋種驚寤,因即謝曰:「羈旅羸人,何見親拊?」遂欵慇勤,凌逼野合。女曰:「父母有訓,祗奉無違。雖蒙惠顧,未承高命。」釋種曰:「山谷杳冥,爾家安在?」曰:「我此池之龍女也。敬聞聖族流離逃難,幸因遊覽,敢慰勞弊。命有讌私,未聞來旨。況乎積禍,受此龍身,人畜殊途,非所聞也。」釋種曰:「一言見允,宿心斯畢。」龍女曰:「敬聞命矣,唯所去就。」釋種乃誓心曰:「凡我所有福德之力,令此龍女舉體成人。」福力所感,龍遂改形,既得人身,深自慶悅。乃謝釋種曰:「我積殃運,流轉惡趣。幸蒙垂顧,福力所加,曠劫弊身,一旦改變。欲報此德,糜軀未謝。心願陪游,事拘物議。願白父母,然後備禮。」龍女還池,白父母曰:「今者遊覽,忽逢釋種,福力所感,變我為人,情存好合,敢陳事實。」龍王心欣人趣,情重聖族,遂從女請。乃出池而謝釋種曰:「不遺非類,降尊就卑,願臨我室,敢供灑掃。」釋種受龍王之請,遂即其居。於是龍宮之中,親迎備禮,燕爾樂會,肆極歡娛。釋種覩龍之形,心常畏惡,乃欲辭出。龍王止曰:「幸無遠捨,隣此宅居,當令據疆土,稱大號,總有臣庶,祚延長世。」釋種謝曰:「此言非冀。」龍王以寶劍置篋中,妙好白[疊*毛],而覆其上。謂釋種曰:「幸持此[疊*毛]以獻國王,王必親受遠人之貢,可於此時害其王也。因據其國,不亦善乎?」釋種受龍指誨,便往行獻;烏仗那王躬舉其[疊*毛],釋種執其袂而刺之。侍臣、衛兵諠亂階陛,釋種麾劍告曰:「我所杖劍,神龍見授,以誅後伏,以斬不臣。」咸懼神武,推尊大位。於是沿弊立政,表賢恤患。已而動大眾,備法駕,即龍宮而報命,迎龍女以還都。龍女宿業未盡,餘報猶在、每至讌私,首出九龍之頭。釋種畏惡,莫知圖計,伺其寐也,利刃斷之。龍女驚寐曰:「斯非後嗣之利,非徒我命有少損傷,而汝子孫當苦頭痛。」故此國族常有斯患,雖不連綿,時一發動。釋種既沒,其子嗣位,是嗢呾羅犀那王(唐言上軍)。
上軍王嗣位之後,其母喪明。如來伏阿波邏羅龍還也,從空下其宮中。上軍王適從遊獵,如來因為其母略說法要。遇聖聞法,遂得復明。如來問曰:「汝子,我之族也,今何所在?」母曰:「旦出畋游,今將返駕。」如來與諸大眾尋欲發引。王母曰:「我惟福遇,生育聖族,如來悲愍,又親降臨,我子方還,願少留待。」世尊曰:「斯人者,我之族也。可聞教而信悟,非親誨以發心。我其行矣。還,語之曰:『如來從此往拘尸城娑羅樹間入涅槃,宜取舍利,自為供養。』」如來與諸大眾凌虛而去。上軍王方遊獵,遠見宮中光明赫奕,疑有火災,罷獵而返。乃見其母復明,慶而問曰:「我去幾何,有斯祥感,能令慈母復明如昔?」母曰:「汝出之後,如來至此,聞佛說法,遂得復明。如來從此至拘尸城娑羅樹間,當取涅槃,召汝速來分取舍利。」時王聞已,悲號頓躄,久而醒悟,命駕馳赴。至雙樹間,佛已涅槃。時諸國王輕其邊鄙,寶重舍利,不欲分與。是時天、人大眾重宣佛意,諸王聞已,遂先均授。
瞢揭釐城東北踰山越谷,逆上信度河,途路危險,山谷杳冥,或履縆索,或牽鐵鎖,棧道虛臨,飛梁危構,椽杙躡蹬,行千餘裡,至達麗羅川,即烏仗那國舊都也。多出黃金及欝金香。達麗川中大伽藍側,有刻木慈氏菩薩像,金色晃昱,靈鑒潛通,高百餘尺,末田底迦(舊曰末田地,訛略也)阿羅漢之所造也。羅漢以神通力,攜引匠人升覩史多天(舊曰兜率他也,又曰兜術他,訛也)親觀妙相,三返之後,功乃畢焉。自有此像,法流東派。從此東行,踰嶺越谷,逆上信度河,飛梁棧道,履危涉險,經五百餘裡,至缽露羅國(北印度境)。
缽露羅國,週四千餘裡,在大雪山間,東西長,南北狹。多麥、豆,出金、銀,資金之利,國用富饒。時唯寒烈,人性獷暴,薄於仁義,無聞禮節。形貌麁弊,衣服毛褐。文字大同印度。言語異於諸國,伽藍數百所,僧徒數千人,學無專習,戒行多濫。
從此復還烏鐸迦漢荼城,南渡信度河,河廣三四里,南流,澄清皎鏡,汩淴漂流。毒龍、惡獸窟穴其中,若持貴寶、奇花果種及佛舍利渡者,船多飄沒。渡河至呾叉始羅國(北印度境)。
呾叉始羅國,週二千餘裡。國大都城周十餘裡。酋豪力競,王族絕嗣,往者役屬迦畢試國,近又附庸迦濕彌羅國。地稱沃壤,稼穡殷盛,泉流多,花草茂。氣序和暢,風俗輕勇,崇敬三寶。伽藍雖多,荒蕪已甚,僧徒寡少,並學大乘。
大城西北七十餘裡有醫羅缽呾羅龍王池,周百餘步。其水澄清,雜色蓮華同榮異彩。此龍者,即昔迦葉波佛時壞醫羅缽羅樹苾芻者也。故今彼土請雨祈晴,必與沙門共至池所,彈指慰問隨願必果。
龍池東南行三十餘裡,入兩山間,有窣堵波,無憂王之所建也,高百餘尺。是釋迦如來懸記,當來慈氏世尊出興之時,自然有四大寶藏,即斯勝地,當其一所。聞諸先志曰:或時地震,諸山皆動,周藏百步,無所傾搖。諸有愚夫,妄加發掘,地為震動,人皆蹎僕。傍有伽藍,圮損已甚,久絕僧徒。
城北十二三里有窣堵波,無憂王之建也。或至齋日,時放光明,神花天樂,頗有見聞。聞諸先志曰:近有婦人,身嬰惡癩,竊至窣堵波,責躬禮懺,見其庭宇有諸糞穢,掬除灑掃,塗香散華,採青蓮。重布其地。惡疾除愈,形貌增妍,身出名香,青蓮同馥。斯勝地也,是如來在昔修菩薩行,為大國王,號戰達羅缽剌婆(唐言月光),志求菩提,斷頭惠施。若此之捨,凡歷千生。
捨頭窣堵波側有僧伽藍,庭宇荒涼,僧徒減少。昔經部拘摩羅邏多(唐言童受)論師於此製述諸論。
城外東南,南山之陰有窣堵波,高百餘尺,是無憂王太子拘浪拏為繼母所誣抉目之處,無憂王所建也。盲人祈請,多有復明。
此太子正後生也,儀貌妍雅,慈仁夙著。正後終沒,繼室憍淫,縱其惛愚,私逼太子。太子瀝泣引責,退身謝罪。繼母見違,彌增忿怒,候王閑隙,從容言曰:「夫呾叉始羅,國之要領,非親子弟,其可寄乎?今者,太子仁孝著聞,親賢之故,物議斯在。」王或聞說,雅悅姦謀,即命太子,而誡之曰:「吾承餘緒,垂統繼業,唯恐失墜,忝負先王。呾叉始羅國之襟帶,吾今命爾作鎮彼國。國事殷重,人情詭雜,無妄去就,有虧基緒。凡有召命,驗吾齒印。印在吾口,其有謬乎?」於是太子銜命來鎮。歲月雖淹,繼室彌怒,詐發制書,紫泥封記,候王眠睡,竊齒為印,馳使而往,賜以責書。輔臣跪讀,相顧失圖。太子問曰:「何所悲乎?」曰:「大王有命,書責太子,抉去兩目,逐棄山谷,任其夫妻,隨時生死。雖有此命,尚未可依。今宜重請,面縛待罪。」太子曰:「父而賜死,其可辭乎?齒印為封,誠無謬矣。」命旃荼羅抉去其眼。眼既失明,乞貸自濟,流離展轉,至父都城。其妻告曰:「此是王城。嗟乎,飢寒良苦!昔為王子,今作乞人!願得聞知,重申先責。」於是謀計,入王內廐,於夜後分,泣對清風,長嘯悲吟,箜篌鼓和。王在高樓,聞其雅唱,辭甚怨悲,怪而問曰:「箜篌歌聲,似是吾子,今以何故而來此乎?」即問內廐:「誰為歌嘯?」遂將盲人,而來對旨。王見太子,銜悲問曰:「誰害汝身,遭此禍釁?愛子喪明,猶自不覺,凡百黎元,如何究察?天乎,天乎,何德之衰!」太子悲泣,謝而對曰:「誠以不孝,負責於天,某年日月,忽奉慈旨,無由致辭,不敢逃責。」其王心知繼室為不軌也,無所究察,便加刑辟。時菩提樹伽藍有瞿沙(唐言妙音)大阿羅漢者,四辯無礙,三明具足。王將盲子,陳告其事,唯願慈悲,令得復明。時彼羅漢受王請已,即於是日宣令國人:「吾於後日,欲說妙理,人持一器,來此聽法,以盛泣淚也。」於是遠近相趨,士女雲集。是時阿羅漢說十二因緣,凡厥聞法,莫不悲耿,以所持器,盛其瀝泣。說法既已,總收眾淚,置之金盤,而自誓曰:「凡吾所說,諸佛至理。理若不真,說有紕繆,斯則已矣;如其不爾,願以眾淚,洗彼盲眼,眼得復明,明視如昔。」發是語訖,持淚洗眼,眼遂復明。王乃責彼輔臣,詰諸僚佐,或黜或放,或遷或死。諸豪世俗移居雪山東北沙磧之中。
從此東南越諸山谷,行七百餘裡,至僧訶補羅國(北印度境)。
僧訶補羅國,週三千五六百里,西臨信度河。國大都城周十四五里,依山據嶺,堅峻險固。農務少功,地利多獲。氣序寒,人性勐,俗尚驍勇,又多譎詐。國無君長主位,役屬迦濕彌羅國。
城南不遠有窣堵波,無憂王之所建也。莊飾有虧,靈異相繼。傍有伽藍,空無僧侶。城東南四五十里至石窣堵波,無憂王建也,高二百餘尺。池沼十數,映帶左右,凋石為岸,殊形異類。激水清流,汩淴漂注,龍魚水族,窟穴潛泳,四色蓮華,瀰漫清潭。百果具繁,同榮異色,林沼交映,誠可遊玩。傍有伽藍,久絕僧侶。
窣堵波側不遠,有白衣外道本師悟所求理初說法處,今有封記,傍建天祠。其徒苦行,晝夜精勤,不遑寧息。本師所說之法,多竊佛經之義,隨類設法,擬則軌儀。大者謂苾芻,小者稱沙彌。威儀律行,頗同僧法。唯留少發,加之露形,或有所服,白色為異,據斯流別,稍用區分。其天師像,竊類如來,衣服為差,相好無異。
從此復還呾叉始羅國北界,渡信度河,南東行二百餘裡,度大石門,昔摩訶薩埵王子,於此投身飤餓烏擇(音徒)。其南百四五十步有石窣堵波,摩訶薩埵愍餓獸之無力也,行至此地,乾竹自刺,以血啗之,於是乎獸乃噉焉。其中地土,洎諸草木,微帶絳色,猶血染也。人履其地,若負芒刺,無雲疑信,莫不悲愴。
捨身北有石窣堵波,高二百餘尺,無憂王之所建也。凋刻奇製,時燭神光。小窣堵波及諸石龕動以百數,周此塋域,其有疾病,旋繞多愈。
石窣堵波東有伽藍,僧徒百餘人,並學大乘教。從此東行五十餘裡,至孤山,中有伽藍,僧徒二百餘人,並學大乘法教。華菓繁茂,泉池澄鏡。傍有窣堵波,高二百餘尺,是如來在昔於此化惡藥叉,令不食肉。從此東南行五百餘裡,至烏剌尸國(北印度境)。
烏剌尸國,週二千餘裡,山阜連接,田疇隘狹。國大都城周七八里,無大君長,役屬迦隰彌羅國。宜稼穡,少華果。氣序溫和,微有霜雪。俗無禮義,人性剛勐,多行詭詐,不信佛法。大城西南四五里有窣堵波,高二百餘尺,無憂王所建也。傍有伽藍,僧徒寡少,並皆學大乘法教。從此東南,登山履險,度鐵橋,行千餘裡,至迦濕彌羅國(舊曰罽賓,訛也。北印度境)。
迦濕彌羅國,周七千餘裡。四境負山,山極陗峻,雖有門徑,而復隘狹,自古隣敵無能攻伐。國大都城西臨大河,南北十二三里,東西四五里。宜稼穡,多花果,出龍種馬及欝金香、火珠、藥草。氣序寒勁,多雪少風。服毛褐,衣白[疊*毛]。土俗輕僄,人多怯懦。國為龍護,遂雄隣境。容貌妍美,情性詭詐。好學多聞,邪正兼信。伽藍百餘所,僧徒五千餘人。有四窣堵波,並無憂王建也,各有如來舍利升餘。
《國誌》曰:國地本龍池也。昔佛世尊自烏仗那國降惡神已,欲還中國,乘空當此國上,告阿難曰:「我涅槃之後,有末田底迦阿羅漢,當於此地建國安人,弘揚佛法。」如來寂滅之後第五十年,阿難弟子末田底迦羅漢者,得六神通,具八解脫,聞佛懸記,心自慶悅,便來至此,於大山嶺,宴坐林中,現大神變。龍見深信,請資所欲。阿羅漢曰:「願於池內,惠以容膝。」龍王於是縮水奉施。羅漢神通廣身,龍王縱力縮水,池空水盡,龍飜請地。阿羅漢於此西北為留一池,周百餘裡;自餘枝屬,別居小池。龍王曰:「池地總施,願恆受供。」末田底迦曰:「我今不久無餘涅槃,雖欲受請,其可得乎?」龍王重請:「五百羅漢常受我供,乃至法盡,法盡之後,還取此國以為居池。」末田底迦從其所請。時阿羅漢既得其地,運大神通力,立五百伽藍。於諸異國買鬻賤人,以充役使,以供僧眾。末田底迦入寂滅後,彼諸賤人自立君長,隣境諸國鄙其賤種,莫與交親,謂之訖利多(唐言買得)。今時泉水已多流濫。
摩揭陀國無憂王以如來涅槃之後第一百年,命世君臨,威被殊俗。深信三寶,愛育四生。時有五百羅漢僧、五百凡夫僧,王所敬仰,供養無差。有凡夫僧摩訶提婆(唐言大天),闊達多智,幽求名實,潭思作論,理違聖教,凡有聞知,群從異議。無憂王不識凡、聖,同情所好,黨援所親,召集僧徒赴殑伽河,欲沉深流,總從誅戮。時諸羅漢既逼命難,咸運神通,凌虛履空,來至此國,山棲谷隱。時無憂王聞而懼,躬來謝過,請還本國。彼諸羅漢確不從命。無憂王為羅漢建五百僧伽藍,總以此國持施眾僧。
健馱邏國迦膩色迦王,以如來涅槃之後第四百年,應期撫運,王風遠被,殊俗內附。機務餘暇,每習佛經,日請一僧入宮說法,而諸異議部執不同。王用深疑,無以去惑。時脇尊者曰:「如來去世,歲月逾邈,弟子部執,師資異論,各據聞見,共為矛楯。」時王聞已,甚用感傷,悲嘆良久,謂尊者曰:「猥以餘福,聿遵前緒,去聖雖遠,猶為有幸,敢忘庸鄙,紹隆法教,隨其部執,具釋三藏。」脇尊者曰:「大王宿殖善本,多資福祐,留情佛法,是所願也。」王乃宣令遠近,召集聖哲。於是四方輻湊,萬里星馳,英賢畢萃,睿聖咸集。七日之中,四事供養。既欲法議,恐其諠雜。王乃具懷白諸僧曰:「證聖果者住,具結縛者還。」如此尚眾。又重宣令:「無學人住,有學人還。」猶復繁多。又更下令:「具三明、備六通者住,自餘各還。」然尚繁多。又更下令:「其有內窮三藏、外達五明者住,自餘各還。」於是得四百九十九人。王欲於本國,苦其暑濕,又欲就王舍城大迦葉波結集石室。脇尊者等議曰:「不可。彼多外道,異論糺紛,酬對不暇,何功作論?眾會之心,屬意此國。此國四週山固,藥叉守衛,土地膏腴,物產豐盛,賢聖之所集往,靈仙之所游止。」眾議斯在,僉曰:「允諧。」其王是時與諸羅漢自彼而至,建立伽藍,結集三藏,欲作《毘婆沙論》。是時尊者世友,戶外納衣。諸阿羅漢謂世友曰:「結使未除,淨議乖謬,爾宜遠跡,勿居此也。」世友曰:「諸賢於法無疑,代佛施化,方集大義,欲製正論。我雖不敏,粗達微言,三藏玄文、五明至理,頗亦沉研,得其趣矣。」諸羅漢曰:「言不可以若是。汝宜屏居,疾證無學,已而會此,時未晚也。」世友曰:「我顧無學,其猶涕唾,志求佛果,不趨小徑。擲此縷丸,未墜於地,必當證得無學聖果。」時諸羅漢重訶之曰:「增上慢人,斯之謂也。無學果者,諸佛所讚,宜可速證,以決眾疑。」於是世友即擲縷丸,空中諸天接縷丸而請曰:「方證佛果,次補慈氏,三界特尊,四生攸賴,如何於此欲證小果?」時諸羅漢見是事已,謝咎推德,請為上座,凡有疑議,咸取決焉。是五百賢聖,先造十萬頌《鄔波第鑠論》(舊曰《優波提舍論》,訛也)。釋《素呾纜藏》(舊曰《修多羅藏》,訛也)。次造十萬頌《毘柰耶毘婆沙論》,釋《毘奈耶藏》(舊曰《毘那耶藏》,訛也)。後造十萬頌《阿毘達磨毘婆沙論》,釋《阿毘達磨藏》(或曰《阿毘曇藏》,略也)。凡三十萬頌,九百六十萬言,備釋三藏,懸諸千古,莫不窮其枝葉,究其淺深,大義重明,微言再顯,廣宣流佈,後進賴焉。迦膩色迦王遂以赤銅為鍱,鏤寫論文,石函緘封,建窣堵波,藏於其中。命藥叉神周衛其國,不令異學持此論出,欲求習學,就中受業。於是功既成畢,還軍本都。出此國西門之外,東面而跪,復以此國總施僧徒。
迦膩色迦王既死之後,訖利多種復自稱王,斥逐僧徒,毀壞佛法。覩貨邏國呬摩呾羅王(唐言雪山下),其先釋種也。以如來涅槃之後第六百年,光有疆土,嗣膺王業,樹心佛地,流情法海。聞訖利多毀滅佛法,招集國中敢勇之士,得三千人,詐為商旅,多齎寶貨,挾隱軍器,來入此國。此國之君,特加賓禮。商旅之中,又更選募,得五百人,勐烈多謀,各袖利刃,俱持重寶,躬齎所奉,持以獻上。時雪山下王去其帽,即其座,訖利多王驚懾無措,遂斬其首,令群下曰:「我是覩邏國雪山下王也。怒此賤種公行虐政,故於今者誅其有罪。凡百眾庶,非爾之辜。」然其國輔宰臣,遷於異域。既平此國,召集僧徒,式建伽藍,安堵如故。復於此國西門之外,東面而跪,持施眾僧。其訖利多種屢以僧徒覆宗滅祀,世積其怨,嫉惡佛法。歲月既遠,復自稱王。故今此國不甚崇信,外道天祠,特留意焉。
新城東南十餘裡,故城北,大山陽,有僧伽藍,僧徒三百餘人。其窣堵波中有佛牙,長可寸半,其色黃白,或至齋日時放光明。昔訖利多種之滅佛法也,僧徒解散,各隨利居。有一沙門,游諸印度,觀禮聖跡,申其至誠。後聞本國平定,即事歸途,遇諸群像,橫行草澤,奔馳震吼。沙門見已,昇樹以避。是時群像相趨奔赴,競吸池水,浸漬樹根,互共排掘,樹遂蹎僕。既得沙門,負載而行,至大林中,有病象瘡痛而臥,引此僧手,至所苦處,乃枯竹所刺也。沙門於是拔竹傅藥,裂其裳,裹其足。別有大象,持金函授與病象,象既得已,轉授沙門,沙門開函,乃佛牙也。諸象圍繞,僧出無由。明日齋時,各持異果,以為中饌。食已,載僧出林,數百里外,方乃下之,各跪拜而去。沙門至國西界,渡一駛河,濟乎中流,船將覆沒。同舟之人互相謂曰:「今此船覆,禍是沙門;必有如來舍利,諸龍利之。」船主檢驗,果得佛牙。時沙門舉佛牙俯謂龍曰:「吾今寄汝,不久來取。」遂不渡河,迴船而去,顧河嘆曰:「吾無禁術,龍畜所欺!」重往印度,學禁龍法。三歲之後,復還本國,至河之濱,方設壇場,其龍於是捧佛牙函以授沙門。沙門持歸,於此伽藍,而修供養。
伽藍南十四五里,有小伽藍,中有觀自在菩薩立像。其有斷食誓死為期願見菩薩者,即從像中出妙色身。
小伽藍東南三十餘裡,至大山,有故伽藍,形製宏壯,蕪漫良甚,今唯一隅起小重閣。僧徒三十餘人,並學大乘法教。昔僧伽跋陀羅(唐言眾賢)論師於此製《順正理論》。伽藍左右諸窣堵波,大阿羅漢舍利並在。野獸、山猨採華供養,歲時無替,如承指命。然此山中多諸靈跡,或石壁橫分,峯留馬跡。凡厥此類,其狀譎詭,皆是羅漢、沙彌,群從遊戲,手指麾畫,乘馬往來。遺跡若斯,難以詳述。
佛牙伽藍東十餘裡,北山崖間,有小伽藍,是昔索建地羅大論師於此作《眾事分毘婆沙論》。
小伽藍中有石窣堵波,高五十餘尺,是阿羅漢遺身舍利也。先有羅漢,形量偉大,凡所飲食,與象同等。時人譏曰:「徒知飽食,安識是非?」羅漢將入寂滅也,告諸人曰:「吾今不久當取無餘,欲說自身所證妙法。」眾人聞之,相更譏笑,咸來集會,共觀得失。時阿羅漢告諸人曰:「吾今為汝說本因緣。此身之前,報受象身,在東印度,居王內廐。是時此國有一沙門,遠遊印度,尋訪聖教諸經典論。時王持我,施與沙門,載負佛經,而至於此。是後不久,尋即命終。乘其載經福力所致,遂得為人,復鐘餘慶,早服染衣,勤求出離,不遑寧居,得六神通,斷三界欲。然其所食,餘習尚然,每自節身,三分食一。」雖有此說,人猶未信。即昇虛空,入火光定,身出煙焰,而入寂滅,餘骸墜下,起窣堵波。
王城西北行二百餘裡,至商林伽藍,布剌拏(唐言圓滿)論師於此作《釋毘婆沙論》。
城西行百四五十里,大河北,接山南,至大眾部伽藍,僧徒百餘人。昔佛地羅論師於此作大眾部《集真論》。
從此西南,踰山涉險,行七百餘裡,至半笯(奴故反)嗟國(北印度境)。
半笯嗟國,週二千餘裡。山川多,疇壠狹,穀稼時播,花菓繁茂,多甘蔗,無蒲萄,菴沒羅菓、烏澹跋羅、茂遮等菓,家植成林,珍其味也。氣序溫暑,風俗勇烈。裳服所製,多衣[疊*毛]布。人性質直,淳信三寶。伽藍五所,並多荒圮。無大君長,役屬迦濕彌羅國。城北伽藍少有僧徒。伽藍北有石窣堵波,寔多靈異。
從此東南行四百餘裡,至曷邏闍補羅國(北印度境)。
曷邏闍補羅國,週四千餘裡。國大都城周十餘裡。極險固,多山阜,川原隘狹,地利不豐。土宜氣序,同半笯嗟國。風俗勐烈,人性驍勇。國無君長,役屬迦濕彌羅國。伽藍十所,僧徒寡少。天祠一所,外道甚多。自濫波國至於此土,形貌麁弊,情性猥暴,語言庸鄙,禮義輕薄,非印度之正境,乃邊裔之曲俗。
從此東南,下山,渡水,行七百餘裡,至磔迦國(北印度境)。
大唐西域記卷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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