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短短幾年間,伴著新的傳播技術和人們對心靈層面的更多關注,有著兩千五百多年曆史的古老佛教在中國煥發了青春般的光彩。
佛教書籍屢屢登上暢銷書排行榜。法師們紛紛在網絡上用生動的現代語言傳法。明星信佛漸成風氣。千年古剎中有著現代的數字化生活。人們發現許多法師是國內一流大學畢業的各科博士、碩士……
在與現代社會融合的同時,佛教也與現代社會頻頻摩擦:名寺古剎常常成為商業利益集團盯住的肥肉,寺院、僧侶的商業化嘗試或現代化發展常會引來質疑……
本刊記者找到中國佛學院教授宗舜法師,請他聊一聊佛教與現代社會。
小資型學佛和商人型學佛
人物週刊:最近幾年,很多佛教的書都成了暢銷書,給人一種出家人紛紛下山的感覺。早些年還是爺爺奶奶輩的人信佛比較多,現在很多年輕人都開始親近佛教。這種現像你記得大概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
宗舜:大概從最近六七年開始,學佛成了一個時髦的事情。大家想追求一種比較高端雅致的生活,希望能夠在生活中找到一些讓生命得到放鬆的東西。這種基本上是把學佛當作生活的點綴品,相當於飯後甜點。或者像喝酒吃肉太多了以後,拿這個學佛來解解膩、消消食。學佛的很多是這樣的情況,我把它稱為小資型學佛。
還有一種是商人型學佛。他是和佛做生意,求財、求名、求平安,他們去廟裡供養菩薩,其實是賄賂菩薩,以交換獲得利益。
人物週刊:你怎麼看待這兩種信佛?
宗舜:求佛並不是一件壞事,只是我們從成佛這個導向上來說不提倡。肯求佛都是好事,但不追求慈悲與智慧增長肯定是不夠的,佛教希望大家能夠更好。
人物週刊:現在佛教的很多道理被稀釋得淡淡的,有點像心靈雞湯那樣傳播。你怎麼看?
宗舜:為什麼出現心靈雞湯?我們過去為了寫作文,就讀各種名人名言的書。喜歡讀這些其實是大家的一個共性,因為大家都希望在這些哲人、智者的引領之下得到進步,這代表大家對高尚思想與情懷的仰慕、渴望和認同。
這種傳播,就算再沒文化吧,表達的也是希望變得有文化一點。沒讀過書,也是希望通過這樣,多讀一些書。有這樣一個心態,總歸是好的。
但我不喜歡那種抄來抄去的,把所有版面都佔據了,很頭疼,那是一種干擾。我們更多是想獲得一些朋友們的消息,或者一些有效資訊,我要看的不是這個。你說你要是讀一下,做一些提煉概括,傳遞給我,可能我也會感謝你,因為我花很少時間能讀到精華。現在可能看都沒看,掃一眼題目,就把它轉過去了。每個人都在幹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是對大家時間的浪費。
生死問題與生意問題
人物週刊:現在一些正規的甚至有名的寺院也給人一種過分商業化的感覺,比如鼓勵燒高香,甚至鼓勵算命,各種方法讓你出錢。很多真正想學佛的人,不知道如何分辨寺廟的好壞。你怎麼看呢?
宗舜:首先正規的寺院,只要不被一些商業利益集團綁架的話,都不會讓你去燒高香,都不會讓你去算命,因為這跟我們佛陀的教義是相違背的。這種情況多半是什麼部門承包的寺院,甚至是一些壟斷式的做法,純粹是為了賺錢的。這個不能把它當成是我們佛教的問題,也不是寺廟的問題。這是佛教被人家利用了,借佛教的外殼而已。
然後說到所謂商業,究竟要不要商業,或者商業化應該到什麼程度,這個事情不僅是佛教界,全社會得要有一個認真的考量。印度的佛教以乞食為主,而且印度人都習慣供養出家人,不光是佛教的出家人,其他宗教的出家人他們都供養的。但是中國人並不習慣供養出家人,因為大家會覺得你們佛教出家人是不勞而食。
其實中國早就有寺院的經濟建設,敦煌文獻的發現,讓大家直觀地看到當時寺院經濟的真實情況。上世紀50年代,法國學者謝和耐出版了《五至十世紀中國社會佛教經濟概況》,從土地和附庸、工業作坊、經商和借貸等多方面對於寺院經濟進行了闡述。他甚至認為「在把新的借貸作法(繼承自印度)傳入中國時,在世俗界得以推廣,佛教對於中國唐代貿易越來越快的發展,肯定並非毫不相干。我們可以承認,如果中國經濟的一般形式在5-10世紀發生了深刻變化,其中的部分原因也應歸於佛教。」段文傑教授則認為:從敦煌寺戶分工名目之多,已可看出,一個大寺院就是一個獨立於官府之外,享有種種特權的地主莊園。
寺廟也經營實業,虛雲老和尚在福州鼓山湧泉寺革舊立新的時候,允許把山林承包給僧人打理。在他親自與湧泉寺常住僧人共同議定的《鼓山湧泉寺重訂安單規則》中規定:「議本山森林,亟待培植。加以時世遷變,崇尚實業,若有勞資並出,發心承辦者,見利後得與常住平分所得。」新中國建國後,僧尼為了自養,寺廟開辦了很多廠,如僧服廠、被服廠、毛巾廠、襪子廠等等。佛教的流通處也是經濟收入的一個來源。
大家老認為所有和尚的生活是青燈古佛、深山老林,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的。寺廟從事商業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悠久傳統,一直都是做得很好的。佛教寺院經濟研究是學術界很熱門的一個課題,相關研究成果非常多,只是學者有興趣,其他人缺乏了解和關注。
人物週刊:我參加過寺廟公開舉辦的學佛夏令營,幾百號年輕人過去,天天聽課學習,吃住什麼都免費,還送書、送衣服。當時很感慨,這得花多少錢啊。
宗舜:對,在大家的觀念裡,廟裡什麼都免費。如果來的人不掏錢,總要有人掏錢吧,那誰來掏錢呢?有居士供養固然好,要是萬一沒有居士供養怎麼辦?合法獲取財富不是一件丟人的事情。現代的商業社會裡面,佛教也需要有一些相應的調整,否則飯都沒得吃了。
人物週刊:寺廟不算事業單位?那算什麼性質?
宗舜:不算,寺廟是宗教法人,相當於一個社會團體,一個自負盈虧、自己養活自己的團體。寺院沒有行政撥款,國家沒有支持我們錢。我們也沒有納入社保。
人物週刊:沒納入社保,那你們養老怎麼辦?
宗舜:現在就靠寺廟。如果寺廟有收入,還能夠養著那些有貢獻的老和尚,如果沒有收入,那就很可怕,你很可能沒有人管,老了病了怎麼辦都不知道。
常有人跟我反映,有些年紀大的出家人,一輩子都勤於苦修,沒什麼名氣,沒什麼社會影響,也沒什麼徒弟,晚景都有點淒涼。現在有的寺廟明確規定只要四十多歲以下的。聽著叫人有種被人拋棄的感覺。
我們期待能建立完善的保障機製,現在已經有幾個經濟發達的寺院在試點進行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放心保)。佛教界也在大力呼籲。佛教被納入整個社會保障體系之中應該是可以期待的。出家人如果連基本保障都沒有,豈不是二等公民?
人物週刊:感覺挺可怕挺沒安全感的。
宗舜:目前還不知道將來怎麼發展。那我們要學會自強啊。這不是一個單純的要不要商業化的問題,它是在新形勢下佛教努力探索各方面路子。比如說我們以前講山林佛教,就是寺院在深山老林裡。講都市佛教,寺院在紅塵鬧市的都市里。我們現在探索社區佛教。像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你去一次寺廟,可能要花上一天的時間,大家會覺得困難,一年難得去幾次。如果在社區,你的鄰里就有佛堂精舍,有可以禮佛修行聞法的地方,不是也很好嗎?像在朝陽區將台路的趙州茶館,是淨慧長老創辦的社區道場,雖然叫茶館,但講經、坐禪、抄經等佛教活動開展得非常豐富多采。
我在那裡常年講經,有很多連續跟我聽講三年以上的居士。他們就非常喜歡趙州茶館這個社區道場。所以社區的佛教,將來是不是一個發展的方向呢?社區的佛教很難有像寺院那樣的莊嚴肅穆感,讓人去掏香火錢,或者其他捐獻。這種社區佛教要是不自養的話,怎麼辦呢?我們得通過我們自己的知識才能,我們的文化創意,整合一些資源和優勢,既兼顧弘法,同時還能自養。這是我們在做的一個探索,成不成功不重要了,只要有人做,有探索,它就是好的。
我們很多信眾都是做生意的,他們就老問修行佛法到底有什麼好處。我就說,如果佛法能夠解決生死問題,它一定也能解決生意問題。生死是件大事,生意是件小事。
佛陀不增不減,從無美好時代
人物週刊:有很多人會以佛法的名義去欺騙,這會對整個佛教帶來傷害。這種事情怎麼辦?
宗舜:說句實話,佛陀是不增不減的。有人誤會佛、罵佛,對於佛來說,並不會減損他的功德。有一千、一萬、一億人來讚美佛,也不會增加佛的功德。對於佛來說無所謂。佛教的正能量足夠大,即使出現不好的影響,不過是滄海一粟,小小的螞蟻撼大樹而已,根本不用擔心。
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任何時代都會這樣啊。你看孔子感慨他的時代禮崩樂壞,然後後人追求孔聖人生活的時代。但孔聖人生活的時代並不好,連孔子自己都說,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佛陀時代很美好嗎?佛陀的堂弟提婆達多要篡奪他的僧團領導權,處心積慮害佛殺佛。佛陀的弟子六群比丘處處跟僧團對著幹。還有出家的比丘尼,故意誹謗佛,說懷了他的孩子。
我們過去什麼時候是美好的時代呢?按照佛教教義,在娑婆世界就沒有一個美好的時代。我們想要回到什麼美好的時代去,這是一個錯誤的想法,這就是五濁惡世——劫濁、見濁、眾生濁、煩惱濁、命濁,就是這個世界的真相。我們從來沒有生活在一個美好的時代裡面,人心或者真的不古,可我們究竟什麼時候「古」過呢?各個時代呈現出各種不美好,這個時代偏這個特色,那個時代偏那個特色,這就是佛教裡說的「娑婆世界」,也叫「堪忍世界」,這裡的眾生特別能忍,再苦再痛也有能力忍受。每個時代都不會是最特殊的時候。惟一特殊的是,這個時代,你我恰巧都在。
人物週刊:現在老提到一個說法,說現在是一個末法時代,看來你不太同意?
宗舜:我不完全同意。我們講末法的時候,往往容易陷入一種悲觀情緒,覺得末法時代亂象叢生。一寫佛教文章,開篇就喜歡來這個,顯得有歷史感,厚重。
從佛教角度說,沒有佛法的正末,只有人心的正末。正法時代同樣有很多末法的事情,末法時代同樣有很多正能量的事情。《法華經》裡面的常不輕菩薩,向他遇到的每一個人頂禮,說我不敢輕視你們,因為你們終將成佛。這說明什麼呢?看你看問題的角度和立場在哪裡。
人物週刊:還有一個常提的說法,說魔的弟子會穿上佛衣,冒充佛的弟子。現在也出現過一些以佛教的名義譁眾取寵的事情,大家會評論這就是魔穿佛衣,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宗舜:如果站在《法華經》的角度來說,真正圓滿的大乘,是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的。《法華經》中,佛專門為提婆達多這樣墮地獄的惡魔授記,說他將來也將成佛,叫天王如來。你看魔穿佛衣,哪怕假裝,他做的是還是佛事,這給你種的是一個成佛的種子。他打扮成和尚,起碼他認為和尚的形像要比惡魔的形象好,同時他也間接肯定了惡魔不被認可。這也是變相在幫我們弘法呀。他做了一個惡的榜樣,讓你了解到正是什麼。他讓你增長了智慧,你都能看破他是魔,在譁眾取寵,這不是獲得了辨別是非的能力嗎!
人物週刊:感覺在現代社會裡,法師們扮演的角色經常像心理醫生。
宗舜:對,這個是新時代對法師們的要求。法師們真的不容易,他們要個人修行,要學習艱難的佛典,那些書很難懂的。同時他要接待信眾,聽他們的各種傾訴乃至哭訴。出家人也是人,接受多了負面情緒,如果不能夠及時化解,也會出現心理問題的。
大家不理解,說你們應該更超脫一點呀。那你就不要到法師這邊一天到晚訴苦呀。還有的把法師當作一種閑聊的消遣,古人總結得好:「吃得酒肉飽,來尋僧談禪。」談完了我心中的煩惱煙消雲散,酒肉也消化了,我該走了,哥們拜拜。不僅好茶、好吃、好喝的管夠,最後還在你這順一堆書回去了。這樣的人也很多。
人物週刊:那怎麼應對這種人?
宗舜:不是說這樣的人多不好。當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跟他談談,聊聊天喝喝茶,這樣的也沒關係,不需要功利。現在是出家人被賦予的責任太多,我們的權益跟義務是不搭配的。如果沒有一個自己對佛法的信仰,堅定不移的信仰,基本上在這條路上很難走下去。
大家關注的永遠是話題,尤其是負面話題。為什麼老是糾結那些不夠完美?出家人也是人,這就決定了人性的弱點是相通的。認為出家人就不該有任何弱點,是對出家人的過高要求。
從佛教唯識學觀點來看,外在的境界都是內心的幻化,看世界其實也是看自心。如果你老覺得這個東西那個東西很不好的時候,你可能就該想想,為什麼在我的眼裡就沒有發現好的呢?如果你的心只能跟這些不好的東西相呼應,那就得去反省、警惕了。
南方人物週刊記者劉玨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