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二十一年前,本人有一天和一位朋友在蘇州近郊登山漫遊,借住在山頂一所寺廟裡。我借著一縷油燈的黯淡之光,和廟裡的方丈促膝長談。我問他,這一廟宇是否是他親手創建的。他說是。我問他,怎樣能創建成這麼大的一所廟。他就告訴我一段故事的經過。
他說,他厭倦了家庭塵俗後,就悄然出家,跑到這山頂來。深夜獨坐,緊敲木魚。山下人半夜醒來,聽到山上清晰木魚聲,大覺驚異。清晨便上山來找尋,發見了他,遂多攜帶飲食來慰問。他還是不言不睬,照舊夜夜敲木魚。山下人眾,大家越覺得奇怪。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所有山下四近的村民和遠處的,都聞風前來。不僅供給他每天的飲食,而且給他蓋一草棚,避風雨。但他仍然坐山頭,還是竟夜敲木魚。村民益發敬崇,於是互相商議,籌款給他正式蓋寺廟。此後又逐漸擴大,遂成今天這樣子。所以這一所大廟,是這位方丈,費了積年心,敲木魚,打動了許多別人的心而得來的。
我從那次和那方丈談話後,每逢看到深山古剎,巍峨的大寺院,我總會想像到當年在無人之境的那位開山祖師的一團心血與氣魄,以及給他感動而興建起那所大寺廟來的一群人,乃至歷久人心的大會合。後來再從此推想,才覺得世界上任何一事一物,莫不經由了人的心,人的力,滲透了人的生命在裡面而始達於完成的。我此後才懂得,人的心,人的生命,可以跳離自己軀體而存在而表現。我才懂得看世界一切事物後面所隱藏的人心與人生命之努力與意義。我才知,至少我這所看見的世界之一切,便決不是唯物的。
我們若明白了這一番生命演進的大道理,就會明白整個世界中,有一大我,就是有一個大生命在表現。而也就更易了解我們的生命之廣大與悠久,以及生命意義之廣大與悠久,與生命活動之廣大與悠久。(摘自《人生十論》)
作者:錢穆(1895—1990),史學大師、國學大師。曾任北大、清華、西南聯大教授,創辦新亞書院。著有《國史大綱》《國史新論》《中國曆代政治得失》《中國歷史研究法》等1700餘萬字的史學和文化學著作。
錢先生說: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