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話頭禪,事實上話頭禪並不是一個發明,而是很多唐朝的大祖師們,在非常靈活、隨機應變地接引學人的方法中,有一些自己特殊的方便。比如說有的禪師碰到學人過來,不管學人給他提什麼問題,他可能都是一個回答,比如說「莫妄想」,就是一個回答。或者不管學人提什麼問題,他總是豎一個手指頭,天龍俱胝和尚就是那樣的。或者是上堂的時候問大眾「是什麼?」,百丈禪師下堂句,上堂以後下來的時候問大家「是什麼?」。
這樣的一些特殊方便,對於學人來說就是一個話頭的效果,令學人在內心生起疑:哎?師父為什麼這麼說?師父為什麼總是那樣問呢?師父舉一個手指頭是什麼意思?這就是生起疑了。所以說話頭禪是宋朝以後比較普遍流行的,是從禪門裡早期祖師們接引學人的這些方便中提煉出來的。
參究的話頭有很多,昨天我有列舉一些。柏林禪寺是趙州祖師的道場,趙州祖師有一個很有名的公案,有人問他「狗子有佛性嗎?」他說「無」。當然後面還有對話,但是就到這裡為止,他為什麼說「無」?這個「無」的回答成為參禪的人參究的話頭,這被稱為「無字禪」。
宋朝有一位無門慧開禪師,他有一本書叫《無門關》,第一篇就講趙州和尚的「無」。無門慧開禪師是南宋末年的大和尚,他一生也以提倡參究「無」為入禪的方便法門。在他的語錄裡,有很多讚歎這個法門的開示,他講到這個「無」就是一把金剛寶劍。
我們怎麼參究它呢?他講的是八萬四千毫竅,三百六十骨節,通身起疑:為什麼他說無?對於「無」這個字,在這個字上不能生起分別,把它當成有無的無、落於理路去思維;當成虛無的無,讓心去找一種虛無的感覺,停在裡面,那也不對。
總而言之,它的要點在於他為什麼說「無」,而不能在「無」這個字上生起思維分別。那麼我想參「誰」,「念佛的是誰?」,它也是一個字啊,雖然話頭不一樣,但是它的功用是一樣的,這個功用就是要截斷我們的妄想分別。
大家不管是參「無」,還是參「誰」,在剛開始的時候都感覺到無從下手,不得要領,心裡不知道往哪兒去想。我想特別是參「無」的時候,這種不知道從哪兒下手的感覺更加明顯,更加突出。
為什麼?因為參「誰」,你好像還可以找一找,「誰」它究竟在哪兒?念佛的是誰?會不會在心臟裡面?會不會在肚子裡面?會不會在腦子裡面?會不會在身體外面?會不會在身體裡面?會不會在身體與外面的中間?你還可能會去搜尋,但是參「無」,上來就是一個讓你無從下手的天羅地網,把你籠罩其中。
我想參「誰」的人也會這樣,他只要方法對頭,他一定會這樣,就是怎麼下手,找不到感覺。我現在想跟你們講的是,你感覺無從下手,這就是你下手的地方。你感覺無從下手,就對了,你說你找不到感覺,就對了,你說你心不知道往哪兒想,就對了。
所以參禪其實具有很大的挑戰性。為什麼?因為無量劫來,多生多劫,不管白天黑夜,我們的心就是習慣於在一個理路上走,在一個有滋味上走,在一個有下手的地方去走,在一個可以想、可以推理的地方去走。但是參話頭的要害,就在於把你的路給斬斷了,把我們一向以來多生多劫的這個習慣,用這個話頭鐵壁銀山一一攔住。
所以說參,坐在那兒很悶、心胸很煩悶,腦子也不知道想什麼,也不知道從哪兒下手,心沒有一個出路,這個對啊!你敢面對這種狀態嗎?你敢承擔這種狀態嗎?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敢不斷地提話頭嗎?你敢嗎?如果你敢,這就是參禪。
如果你還想在話頭裡面,按照一個理路,按照一個意思,按照一個法義,甚至是你去找一種感覺,找一種說法,找一種理解,那就大錯!那就不是參話頭。讀佛經的時候正思維,思維佛經,如理思維,那個可以的,但是參話頭的「參」,不是思維。
「參」這個法門奇特之處就是,要從根本上改掉一向以來我們心裡的運作習慣。有一個詞叫心路,我們心裡的路有好多條,有很多路徑。我們一向以來所習慣走的那條路,就是分別、執取的路,在分別這一點上建立很多見解,《楞嚴經》講叫立見,站立的立。在執取這一點上,建立有你、有我、有他,有對、有錯、有是、有非,讓我們輪迴的就是這個。
你說:哎呀!找不到感覺,沒味道。讓我們輪迴的就是有味道的東西,就是你認為有感覺的東西,就是你認為有路可走,有理可循的東西,所以參話頭參「無」。你參「無」,這個「無」前面講了,慧開禪師說,它彷彿一把金剛寶劍,它就是要斬斷我們過去的這種心路。但是你還不放棄,念念不間斷地提起它、提起它。
你之所以能堅持不斷地提起它,最初要有一番信心,對這個法門的信心,對祖師的信心。你覺得無路可走,你覺得心裡的煩悶被放大了。祖師們開示,參話頭的時候心裡越煩悶越好,類似於參「無」、參「誰」這樣的話頭,他們有很多精彩的比喻,說彷彿是拿一個生鐵做的樁——生鐵橛啊,在嘴裡咬。還有一個比喻說,彷彿是吃那個用木頭渣子做的湯,就是木工加工木器以後剩下的渣子,你把這個木頭渣子煮成湯來,去嚼去吃,有味道嗎?沒味道。無門慧開禪師說彷彿咬了一個鐵球在嘴裡。
咬鐵橛這個比喻很生動,它比喻什麼呢?其實我們這個分別心,就如同人的嘴巴裡的牙齒,它總是要咬一個東西(我們的分別心念念不休息的,它一定要找一個東西咬著,它不咬的話,它受不了),那麼現在我們扔給這個分別心嘴巴的是一個生鐵做的鐵棍,給它咬,它咬不動啊!咬不動,它就不斷地咬。促使我們不斷地咬的,從根本上講就是信心。
剛才我們講到疑情,你為什麼能生起疑情?還是因為你有信心,你對祖師有信心,對自心與佛無二有信心,你才能真實疑——有真實的信,才有真實的疑。所以說你就不斷地咬,後果是什麼?所以這個比喻很生動就在這兒了,它的後果是:我們要是咬鐵橛子,可能會把我們滿口的牙齒全部咬碎掉。哎呀!很痛啊!比喻在這個話頭之下,我們的分別念如同牙齒一樣會被粉碎掉。
從教理上看,坐禪有止和觀。他說參話頭這個方法裡面,止觀盡在其中,有止也有觀。參話頭這個方法,不僅僅使我們全力以赴,專注於話頭——這就有止,那麼我們妄念也逐漸地少了,更重要的是,它讓我們的內心起分別執著的那種習氣,被話頭給研磨掉了,使這個習氣不再活躍。我們的心有很多種路徑,無量劫以來最熟悉的那個分別執取的路徑,當它不活躍的時候,我們就會進入到另外的路徑。
大家不要認為只有這一個分別執取的路徑。因為現代西方人,他們也研究佛學,也有很多高僧到西方去,所以他們以修行人的腦電波做實驗對像,做各種研究。以他們研究的成果來說,事實上,我們人的心腦、心智活動,這種以我執、以自我為基礎所建立的推理、分析、判斷,就是分別執取這個心路,只是我們心理活動生命中的一面,不是全體。當這一面變得不活躍的時候,那麼另外一面會出現。
因此也可以用類似於太極圖來描述我們的心智活動這兩種不同的方式。就是一種是以自我為基礎的這種分析、判斷、推理、執著;一種是直觀的,直覺的,超越二元對立,對於多數人來說,當一種活動熾盛的時候,另外一種就會變得衰弱。
所以我們把話頭當成一個鐵棍子不斷地咬,沒有味道,它的一個後果就是會讓我們分別執取的習氣慢慢地歇下來。但是講咬鐵橛,意思是說,我們在參話頭的時候必須要改變以前用別的方法用功的方向。你心裡覺得悶,覺得無路可走,那麼這種方法對了。
也許有的人會說,那是不是參話頭的人一直就在這種痛苦之中啊?在這種煩悶中啊?恰恰不是。剛開始的時候,往往你覺得心裡千頭萬緒,慢慢地塵埃落定,慢慢地只有話頭。
只有話頭的時候又悶,心又無路可走,又找不到出路,彷彿一條狗被關在一個門窗釘死的房間裡,然後房間裡有人拿棍子打它,它要四處去逃避,得找一個門往外跑,可是又找不到,所以在最初會煩悶,會覺得無路可走。比如說,這個狗它老是往門那裡跑,但是門永遠是鎖著的,它總跑過去,但是總也跑不出去,最後它就不跑了,也不往門那跑,也不往窗那跑。
在這個過程中,止的受用會出現。止的受用,其實也就是亂念——各種各樣的念頭,變成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就是這個話頭。
依照我們坐禪的身、心、氣統一的規律,在你用功夫的過程中你不斷地提:趙州祖師為什麼說「無」?或者簡單地你想個「無」,但是當你想「無」的時候,要帶著疑去想,把你的意念專注在「無」上面。
按照我們身、心、氣統一的規律,你的意念老是專注在這個「無」字上,慢慢地這個「無」字彷彿會變成一個外在的對像,比如說它好像在你的胸中(當然我通常提倡,不管是參「無」還是參「誰」,你先不要把它放在胸中,放在鼻端最好),然後把眼睛睜開,看著。但是你們不要誤解,觀想一個「無」字,觀想一個「誰」字,這就錯了。
我前面講了身、心、氣有統一性,你老是全力以赴聚焦於「無」的時候,它的那種生動感、直觀感,不亞於你身邊的禪凳或者衣服。這是你的功夫有進境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