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國重於般若,前代雖翻不能周備,眾人更請委翻。然般若部大,京師多務,又人命無常恐難得了,乃請就於玉華宮翻譯。帝許焉。即以四年冬十月,法師從京發向玉華宮,並翻經大德及門徒等同去,其供給諸事一如京下,至彼安置肅誠院焉。
至五年春正月一日起首翻《大般若經》。經梵本總有二十萬頌,文既廣大,學徒每請刪略,法師將順眾意,如羅什所翻,除繁去重。作此念已,於夜夢中,即有極怖畏事,以相警誡,或見乘危履嶮,或見猛獸搏人,流汗戰慄方得免脫,覺已驚懼,向諸眾說,還依廣翻。夜中乃見諸佛菩薩眉間放光,照觸己身,心意怡適。法師又自見手執花燈供養諸佛,或升高座為眾說法,多人圍繞讚歎恭敬,或夢見有人奉己名果,覺而喜慶不敢更刪,一如梵本。
佛說此經,凡在四處:一王舍城鷲峰山,二給孤獨園,三他化自在天王宮,四王舍城竹林精舍。總一十六會,合為一部。然法師於西域得三本,到此翻譯之日,文有疑錯,即校三本以定之。慇勤省覆,方乃著文,審慎之心,古來無比。或文乖旨奧,意有躊躕,必覺異境,似若有人授以明決,情即豁然,若披雲睹日。自云:「如此悟處,豈奘淺懷所通?並是諸佛菩薩所冥加耳。」
經之初會有《嚴淨佛土品》,品中說諸菩薩摩訶薩眾,為般若波羅蜜故,以神通願力盛大千界,上妙珍寶、諸妙香花、百味飲食、衣服音樂,隨意所生,五塵妙境,種種供養,嚴說法處。
時玉華寺主慧德及翻經僧嘉尚,其夜同夢見玉華寺內廣博嚴淨,綺飾莊嚴,幢帳寶輿,花幡伎樂,盈滿寺中。又見無量僧眾手執花蓋,如前供具,共來供養《大般若經》。寺內衢巷牆壁,皆莊綺錦,地積名華,眾共履踐。至翻經院,其院倍加勝妙,如經所載,寶莊嚴土。又聞院內三堂講說法師在中堂敷演。既睹此已,歡喜驚覺,俱參法師,說所夢事。法師云:「今正翻此品,諸菩薩等必有供養。」諸師等見信有此乎。
時殿側有雙柰樹,忽於非時數數開花,花皆六出,鮮榮紅白,非常可愛。時眾詳議云:「是般若再闡之征。」又六出者表六到彼岸,然法師翻此經,時汲汲然恆慮無常,謂諸僧曰:「玄奘今年六十有五,必當卒命於此伽藍。」經部甚大,每懼不終,努力人加勤懇,勿辭勞苦。
至龍朔三年冬十月二十三日,功畢絕筆,合成六百卷,稱為《大般若經》焉。合掌歡喜告徒眾曰:「此經於漢地有緣。玄奘來此玉華者,經之力也。向在京師諸緣牽亂,豈有了時?今得終訖,並是諸佛冥加,龍天擁祐。此乃鎮國之典,人天大寶。」徒眾宜各踴躍欣慶。
時玉華寺都維那寂照,慶賀功畢,設齋供養。是日請經從肅誠殿往嘉壽殿齋所講讀。當迎經時,般若放光,諸天雨花,並聞空中音樂,非常香氣。既睹靈瑞,倍增嘉慰,謂門人曰:「經自記此方當有樂大乘者,國王大臣四部徒眾,書寫、受持、讀誦、流佈,皆得生天,究竟解脫。既有此文,不可緘默。」至十一月二十日,令弟子窺基奉表奏聞,請御制經序。至十二月七日,通事舍人馮茂宣敕垂許。
法師翻般若後,自覺身力衰竭,知無常將至,謂門人曰:「吾來玉華本緣般若,今經事既終,吾生涯亦盡。若無常後,汝等遣吾,宜從儉省,可以蘧蒢裹送,仍擇山澗僻處安置,勿近宮寺。不淨之身宜須屏遠。」門徒等聞之哀鯁,各[打-丁+(改-己)]淚啟曰:「和上氣力尚可,尊顏不殊於舊,何因忽出此言?」法師曰:「吾自知之,汝何由得解?」
麟德元年春,正月朔一日翻經大德及玉華寺眾,慇勤啟請翻《大寶積經》。法師見眾情專至俯仰,翻數行訖,便攝梵本,停住告眾曰:「此經部軸與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氣力不復辦此,死期已至,勢非賒遠。今欲往蘭芝等谷禮拜辭俱胝佛像。」於是與門人同出,僧眾相顧莫不澘然。禮訖還寺,專精行道,遂絕翻譯。
至八日有弟子高昌僧玄覺,夢見有一浮圖端嚴高大,忽然崩倒,見已驚起告法師。法師曰:「非汝身事,此是吾滅謝之征。」
至九日暮間,於房後度渠腳跌倒,脛上有少許皮破。因即寢疾,氣候漸微。至十六日如從夢覺,口云:「吾眼前有白蓮華大於槃,鮮淨可愛。」十七日,又夢見百千人形容偉大,俱著錦衣,將諸綺繡及妙花珍寶裝法師所臥房宇,以次裝嚴遍翻經院內外,爰至院後山嶺林木,悉豎幡幢,眾彩間錯,並奏音樂。門外又見無數寶輿,輿中香食美果,色類百千,並非人中之物,各各擎來供養於法師。法師辭曰:「如此珍味證神通者,方堪得食。玄奘未階此位,何敢輒受?」雖此推辭而進食不止,侍人謦欬,遂爾開目,因向寺主慧德具說前事。
法師又云:「玄奘一生以來所修福慧,准斯相貌欲似功不唐捐,信如佛教因果並不虛也。」遂命嘉尚法師,具錄所翻經論,合七十四部,總一千三百三十八卷。又錄造俱胝畫像彌勒像,各一千幀。又造塑像十俱胝,又抄寫能斷般若藥師六門陀羅尼等經各一十部,供養悲敬二田各萬餘人,燒百千燈贖數萬生。錄訖令嘉尚宣讀,聞已合掌喜慶。
又告門人曰:「吾無常期至,意欲捨墮,宜命有緣總集。」於是罄捨衣資,更令造像,並請僧行道,至二十三日設齋嚫施。其日又命塑工宋法智,於嘉壽殿豎菩提像骨已,因從寺眾及翻經大德並門徒等乞歡喜辭別云:「玄奘此毒身,深可厭患,所作事畢,無宜久住。願以所修福慧迴施有情,共諸有情同生睹史多天彌勒內眷屬中,奉事慈尊。佛下生時,亦願隨下廣作佛事,乃至無上菩提。」
辭訖因默正念,時復口中誦:「色蘊不可得,受想行識亦不可得;眼界不可得,乃至意界亦不可得;眼識界不可得,乃至意識界亦不可得;無明不可得,乃至老死亦不可得。乃至菩提不可得,不可得亦不可得。」復口說偈教傍人云:「南無彌勒如來應正等覺,願與含識,速奉慈顏。南無彌勒如來所居內眾,願捨命已,必生其中。」
時寺主慧德,又夢見有千軀金像從東方來,下入翻經院,香花滿空。至二月四日夜半,瞻病僧明藏禪師見有二人,各長一丈許,共捧一白蓮華,如小車輪。花有三重,葉長尺餘,光淨可愛。將至法師前,擎花人云:「師從無始已來,所有損惱有情諸有惡業,因今小疾並得消除,應生欣慶。」法師顧視合掌良久,遂以右手而自支頭,次以左手申左髀上,舒足重壘右脅而臥,迄至命終竟不回轉。
不飲不食至五日夜半,弟子光等問:「和上決定得生彌勒內院不?」法師報云:「得生。」言訖喘息漸微,少間神逝。侍人不覺,屬纊方知,從足向上漸冷,最後頂暖。顏色赤白,怡悅勝常,過七七日竟無改變,亦無異氣,自非定慧莊嚴,戒香資被,孰能致此?
又慈恩寺僧明慧,業行精苦,初中後夜念誦經行,無時懈廢。於法師亡夜,夜半後旋繞佛堂行道,見北方有白虹四道,從北亙南貫井宿,直至慈恩塔院,皎潔分明。心怪所以,即念往昔如來滅度有白虹十二道,從西方直貫太微,於是大聖遷化。今有此相,將非玉華法師有無常事耶?天曉向眾說其所見,眾咸怪之。至九日旦無常事果達。於京師符虹現之象,聞者嗟其感異。
法師形長七尺板,身赤白色,眉目疏朗,端嚴若塑,美麗如畫,音詞清遠,言談雅亮,聽者無厭。或處徒眾,或對嘉賓,一坐半日,身不傾搖。服尚乾陀,裁唯細氎,修廣適中,行步雍容,直前而視,輒不顧眄,滔滔焉若大江之紀地,灼灼焉類芙蕖之在水。加以戒范端凝,始終如一。愛惜之志,過護浮囊,持戒之堅,超逾系草。性愛怡簡,不好交遊,一入道場,非朝命不出。
法師亡後,西明寺上座道宣律師,有感神之德,至幹封年中見有神現自云:「弟子是韋將軍諸天之子,主領鬼神,如來欲入涅槃,敕弟子護持贍部遺法。比見師戒行清嚴,留心律部,四方有疑,皆來諮決。所制輕重,時有乖錯。師年壽漸促,文記不正,便誤後人。以是故來,示師佛意。」因指宣所出律抄及輕重儀僻謬之處,皆令改正。宣聞之悚慄悲喜,因問經律論等種種疑妨,神皆為決之。
又問古來傳法之僧德位高下,並亦問法師。神答曰:「自古諸師解行互有短長,而不一準。且如奘師一人,九生已來備修福慧兩業,生生之中,外聞博洽,聰慧辯才,於贍部洲脂那國常為第一,福德亦然。其所翻譯,文質相兼,無違梵本,由善業力今見生睹史多天慈氏內眾,聞法悟解,更不來人間。既從彌勒問法,悟解得聖。」宣受神語已,辭別而還。宣因錄入著記數卷,見在西明寺藏矣。
據此而言,自非法師高才懿德,乃神明知之,豈凡情所測?法師病時,撿校翻經使人許玄,備以其年二月三日奏云:「法師因損足得病。至其月七日。敕中御府,宜遣醫人,將藥往看。」所司即差供奉醫人張德志、程桃捧將藥急赴,比至法師已終,醫藥不及。時坊州刺史竇師倫奏:「法師已亡。」
帝聞之哀慟傷感,為之罷朝曰:「朕失國寶矣。」時文武百寮,莫不悲哽流涕。帝言已,嗚噎悲不能勝。帝翌日又謂群臣曰:「惜哉!朕國內失奘師一人,可謂釋眾梁摧矣,四生無導矣。亦何異於苦海方闊,舟楫遽沈,暗室猶昏,燈炬斯掩。」
帝言已嗚咽不止。至其月二十六日,下敕曰:「竇師倫所奏,玉華寺僧玄奘法師既亡,葬事所須,並令官給。」至三月六日,又有敕曰:「玉華寺奘法師既亡,其翻經之事且停,已翻成者准舊例,官為抄寫。自餘未翻者,總付慈恩寺守掌,勿令損失。其玄奘弟子及同翻經僧,先非玉華寺僧者,宜各放還本寺。」至三月十五日又有敕曰:「故玉華寺僧玄奘法師,葬日宜聽京城僧尼造幡蓋,送至墓所。」法師道茂德高,為明時痛惜故。於亡後重疊降恩,求之古人無比此也。
於是門人遵其遺命,以籧篨為輿,奉神柩還京,安置慈恩翻經堂內。弟子數百哀號動地,京城道俗奔赴哭泣。日數百千,以四月十四日將葬滻之東。都內僧尼及諸士庶,共造殯送之儀。素蓋白幢、泥洹帳輿、金棺銀槨、娑羅樹等五百餘事,布之街衢,連雲接漢,悲笳淒挽,響匝穹宇。而京邑及諸州五百里內,送者百餘萬人。
雖復喪事華整,而法師神柩仍在籧篨本輿。東市絹行用繒三千匹,結作泥洹輿,兼以花佩,莊嚴極為殊妙。請安神柩,門徒等恐虧師,素志不許,乃以法師三衣及國家所施百金之納置以前行,籧篨輿次其後,觀者莫不流淚哽塞。是日緇素宿於帳所者,三萬餘人。
十五日旦掩坎訖,即於墓所,設齊而散。是時天地變色,鳥獸鳴哀,物感既然,則人悲可悉。皆言愛河尚森,慈舟遽沈,永夜猶昏,慧燈先滅,攀戀之痛,如亡眼目,不直比之山頹,木壞而已。惜哉!
至總章二年四月八日,有敕徙葬法師於樊川北原,營建塔宇,蓋以舊所密邇京郊,禁中多見,時傷聖慮,故改卜焉。至於遷殯之儀,門徒哀感,行侶悲慟,切彼往初。嗚呼!
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